口述:陈富贵(福建长汀人)

撰文:码字的小胖

我相信,每个南下的寻梦人,都有一段终生难忘的打工经历。作为一名70后,我自然不例外。南下路上的惊心动魄,工厂里的辛酸与劳累,异乡情缘的温暖慰藉,时过境迁,二十余年后再回想,仍感慨万千。

那是1995年,我随堂弟一起,在工头带领下,自长汀前往中山。堂弟比我小,却早我一年出门打工,体验了热气蒸腾的工厂生活。正是从他的描述里,引发了我对广东的向往。于是在他回家过年之际,动了打工的念头。

九十年代,火车班次不多,出远门一票难求,而且通常要到广州火车站中转,无法直达,费时费用。因此,许多打工者选择坐卧铺南下。

汽车启动了,我开始还有点兴奋,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想象自己即将开始的工厂生活,不免浮想联翩。路上车程遥远,汽车一路晃荡,不知不觉间,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时分,车子行驶到某个荒郊野岭间,我突然听到尖声惊叫,紧接着好像硬物击打车门,再之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我从惊恐中睁开眼,看到司机一路疾驰,表弟一脸慌恐,倒是工头,大约见多了江湖故事,有种波澜不惊的镇静。

听众人的议论,我才明白,原来方才有人拦车,欲强行上车掠夺财物。所幸驾车的司机,也不是吃素的,他并未被恶人吓住,趁对方松懈,未在车间以身相堵,找到机会猛踩油门,逃脱而去。只是,副驾驶座的挡风玻璃,被那伙人挥棒击碎了。



工友指挥同乡,拿去一块毛毯,盖在破碎的玻璃门,但仍阻止不了,冷风倒灌。之后的行程,乘客们再未入睡。一路睁大眼睛,似乎在提防别的坏人。

所幸之后的行程,一路平安。车到中山后,大家各自散去。我和堂弟、工头一起,前往中山神湾镇。

其时,工头和堂哥都在汉明针织厂上班。

九十年代的中山,男孩子找工作尤其困难,一般出门前,都先找到一个中间人或者介绍人,他们有能力推荐你进厂,家人方才放心让你远行。

带我南下的工头,是我同乡,也是针织厂的技术大拿。他能力强、技术好,能说会道,尤其会讲一口广东话。当时,出门打工会讲白话,是有很多优势的。

乡音拉近人的距离,更易获得认可。老板认可他的技术,也信任他的为人。加之,工头带了几十个老乡,他若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转投别处。若如此,厂里空下的职缺,一时无法填补,交货延期,会影响后续订单。因此,老板不免对他极为器重。

得到老板赏识,工头备有面子,他每年回家,必定有许多右左邻居跑来求助,请他将其子女带到中山,介绍进厂,谋求一职。那时的工头,堪称风光无限。

若论外表,我们的工头师傅,其实相当普通。貌不出众倒也罢了,他简直如同武大郎的化身。但上天不会将所有宠爱集于谁一身,同理,也不会让所有不幸归到一人身上。

工头师傅明知身体有缺陷,因此苦修内功。当上了针织厂的技术大拿后,薪质水涨船高,尤其在老板面前受到尊重,在工友和乡亲们心中,更树立起了威严。提起他,家乡人无不树起大拇指称赞。

当然,工头最让人艳羡的,是他有个漂亮老婆。说起这个美人,还跟他父母有关。幸得他们有远见,大约知道他体型不高,怕以后找媳妇麻烦,在很小时候,便帮他找了一个童养媳。这女子自小便有些灵秀模样,及至长到十八岁,愈发漂亮迷人。

之后,两人正式婚配后,他的美丽老婆,给他生下两个大胖小子。因此,在四邻八乡的村人眼里,他简直是人生赢家。

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之事,总是变化莫测。武大郎的妻子潘金莲不可避免地,会找到别的英武男子示好。我们的工头师傅,其妻这朵红杏,长到如虎狼一般年龄的妇人时,对情爱之事,有了更多渴求与念想。

她随工头出门打工,来到中山,又在中山见识到另一个广阔的世界,认识了许多有趣,比工头高大,也比工头孔武有力的男子。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终于有一天,她将自己彻底交给了一位广西仔。尝到更多身体欢愉之后,她才发现,之前与工头的情爱,全然是另一回事。这欢爱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以至于她抛弃了一对可爱的儿子,跟随广西仔私奔了。

工头在情爱上受了击打,事业也未能继续高歌猛进。当年,许多随工头南下的同乡,后来学到技术,陆续回福建开作坊建工厂,当起了老板。而我们的工头师傅,仍继续留守广东。虽然他后来也荣任为小工厂的厂长,但相比自己做老板的同乡,境况不可同日而言。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还是回到神湾镇,继续讲述我在汉明针织厂的故事吧。



汉明厂是家小工厂,二百来号人。我的岗位叫织机,也叫拉机。简而言之,领来毛料,织成衫片。若衫片织坏了,则要自己拆掉,重新织片。织片时,容易断毛,导致结头多,速度慢,而且影响工资。

后来,在相好的同事私下指导下,我才明白个中机宜。于是,再遇到重新织片时,拿上拆好的线头,去找纺毛师傅(也叫绕线师傅),请他帮忙转成原装线。纺毛师傅当然不会轻易同意,但他好烟酒,每次去,我会带上一包劲牌香烟,悄悄递于他,他则笑纳收下。

针织厂每月最末一天发工资,次日放假,工友们涌向镇上的邮电所,填汇款单寄钱写信回家报平安。因为周边小工厂,大多在同一时间发薪,寄钱的人多,排队通常要花半天时间。今天的小年轻们,未经历当年情景,肯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的确是事实。

打工辛酸劳累,唯有出粮当晚,最为开心。我记得,每到发薪日,众人领到钱,我们十几个老乡,便聚在一起,用煤油炉子煮肉片。凳子不够,也无需座位。大家蹲在地下,大吃大喝,热情开怀,好不欢乐。那场景,比我们家乡过年还热闹。

厂里常加班,有时赶货,加到凌晨也是常事。疲累之极,又困又饿。我们便约上一两好友,下班后径直来到厂外的小卖部,一人一瓶啤酒,买半斤花生米,直接起开酒瓶,对瓶子吹。

有时尚未发工资,上月的钱已寄出家,身上囊空如洗,酒菜钱先请老板娘记在账上,待发了工资再来结清。那时,厂门口的士多店,多是潮汕老板所开。每家店老板都有一个借账本,上面字迹密密麻麻,哪位工友哪一天赊欠了何物,一目了然。

厂里有位老姑娘,四十来岁了,仍然未婚。工友们都知道,她与老板关系要好,只是两人的关系无法公开,毕竟,老板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位老姑娘,只能是编外人员。

大约因这个原因,她总以冷面孔示人,有冷血鬼、冷美人之称。在厂里,她职掌收货大权,若惹火了她,她直接拒收,让人尴尬。我几次三番在她手上碰了壁,我那时不懂人情世故,后来经工头师傅指点,才意会过来。

于是再去交货时,便热情地称她为姨姐。我们那时尚算毛头小伙,称她为姐,相当于她也年轻。自此,她对我的态度,才有所缓和。

进厂不久,听闻我的一位老乡,被人拉去做了传销。那个女孩沉迷其中,觉得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为了拉人头,她自己贴钱拉人加入组织。结果那人半路逃脱,她哑巴吃黄连,陪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又听说,她将一位前工友拉去中山听课。孤男寡女两个人,来来往往间,闹出了一桩风流故事。当然,这些事,都是听人描述的,未曾亲见。

情情爱爱永远是最好的精神消费品。

一些工友饱了肚腹,自然便会想要得到更多精神抚慰。三几个要好工友,结伴去了夜市附近的理发屋。仰躺下来,在十指温柔的揉搓下,享受洗头的乐趣。洗头时,自然少不了言语的安抚。

众人皆胆小,不是行动派,只敢也只能一饱眼福。回到厂里,在宿舍里靠某种想象,虚构幸福。

工厂里的娱乐活动极其有限,除了到小卖部看电视,或者去投影厅看投影,几乎没有别的娱乐活动。

老板为了节省加班补贴,实行连班制,我们晚上七点下班,吃完饭,时间还早,就看录像看电影,一块钱一场。开始时,不觉得无趣。时间久了,觉得无聊。我自小爱听广播,于是跑到夜市地摊,买了一台珠江牌收音机。

偶然的一次,我听到《天南地北人间情》普通话版节目,一下子入迷了。这档节目由中山电台制作,主持人名叫梅林。节目关乎打工者冷暖,被打工者视作精神食粮,我一下子听入迷了。

从此,我有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每天下班,吃饭洗澡完毕,最大的享受,便是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听节目。那种感觉,简直太惬意了。正是在这档节目中,我认识了英子。

英子来自天府之国,是文学爱好者,经常在节目中发表文章。我上学时,作文常被老师张榜公示,当作范文讲解。在节目中听到英子的文章,很能感同身受。次数多了,便有意认识她。

这档节目,最后会播出她的地址。于是,我试探着给英子写了一封信。因为是收音节目,英子的名字,只听到声音,到底是哪几个汉字,其实我并不清楚,信上所写的收件人姓名,也只能是同音字。

幸运的是,英子收到我的信,并且给我回函了。英子在信中赞美我字写得漂亮,表示认识我这个朋友,她很荣幸。自此,我们在信中谈天讲地,谈理想和未来,讲生活和工作,好不开心。

那之后,听收音节目,更成为我们共同的期待。为了更好地记录点滴,我买来一台收录机,听到她发表的文章,或者电台播出她点的歌,我都会第一时间按下录音键,把那些声音保存下来。

打工生活忙碌劳累,但有了心灵知音,日子变得快乐,生活充满了期待。每天下班,我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去保安室寻找自己的信函。

读完英子的信函,便趴在铁架床上,给她回信。有一回,我一气呵成,一连写了13张横格信纸。次日中午,我匆匆扒拉几口饭,便跑到邮局用挂号信寄给英子。以前,我们的信函,都采用普通邮寄的方式。而之所那次挂号,是怕信件遗失,浪费了一番心血。

尽管我小心谨慎,想不到仍然出了事。几日后,我收到了英子的回信,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为何英子给我寄来一只空信封,莫非这寓示什么含义?

之后,我茶不思饭不香,工作也没了心思,心情降到了冰点。好在隔了一天,又收到她寄来的信函。

读罢才知,因为节目公布了她的地址,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笔友给她写信。她工作忙,经常加班,为了方便,买了很多信封,寄信时,又请工友帮忙,因此那次,错把空信封寄给了我。

厂里人少,大家见面接触的机会多。时间一长,不少人都知晓字写得不错,能写几句文章,还交了一个女笔友。

没想到,因这件事,还给我若来了一个大麻烦。

我有位同乡,文字工夫不错,责任心又强。他看到厂里环境脏乱差,楼梯口污水横流。于是,写了一封信到中山环保局,痛陈公司弊端。

几日后,老板请了专业清洁公司,对工厂来了个大扫除大整顿。

这当然是好事。但有一回,他直接害惨了我。他也是中山电台的忠实听众,但他不满足当听众,还要当主角。于是,给电台节目写了一篇文章,讲述述了他来工厂的原因。为了爱情,追随一位女工而来。

这原本是好事,但他用了化名。车间主管不知怎么,也听到了这次节目。并且张冠李戴,认定这是我的“杰作”。因为他知道我在厂里,能写,字也漂亮。

老板直接找到我,原意大约是想调查,当初是否我给环保局写信揭发。我知道信是谁写的,对老板实话实说,但隐去了老乡的名字,原因我不想当一个告密者。

老板查来查去,凭中山电台的一篇文章,不足以证明我有罪。最后结果,老板只好不了了之。

我与英子通了半年信函之后,互相寄了照片。接到她美照的那一刻,我惊呆了。她不但心灵美,相貌更美。她性格开朗,而且肤白貌美大长腿,真正的美人胚子一个。



不久,英子写信约我见面。她也在针织厂打工,负责后整查衫,工作上我们也有许多共同言语。

她所在的板芙镇澳荣针织厂,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下班后,还给我回信。虽然她字迹比较潦草,我想应该时间不允许吧。也因此,她总说我认真,写给她的信,字迹一笔一画,清清楚楚。

神湾离板芙镇不远,坐公交车不过五六元。为了见她,我心情急切,选择坐摩托。

到了澳荣厂,请保安帮忙通知。远远地,看到她从厂里出来。那种心情,有种见到故人的亲近。

那时的照片没美颜功能,她与相片上的人,一模一样。这次相见,我俩一见如故。

澳荣是大厂,规矩很严,她无法带我进厂,商谈之后,她带我去找她表姐。

她表姐和表妹夫也在板芙镇打工,因为两人已经结婚,工厂住宿不方便,因此两人在厂外租了间房子。

他们见到我和英子,很热情,特意准备了一桌子菜。四川人以吃辣闻名,无辣不欢。得知我来自福建,英子表姐特意炒了几个不放辣椒的菜。

那是我第一次吃川菜,没有一个汤,猪肝也小炒而成。我对此记忆深刻,也第一次亲自体会到四川人的热情待客。

来而不往非礼也。有了这次相会,之后英子去神湾镇找我。同行者还有她妹妹。那时,堂弟已经有了女友,我请堂弟女朋友帮忙做饭招待。

饭毕,我们一起去斗门大桥,拍照玩乐。

虽然相隔不远,但彼此工作忙碌,很少同时有空闲。因此,我们之间的交往,大部分都信件往来。此外,便在节目中相遇。

英子夸我字写得好,有一回,她写了一篇回家过年的文章,她很重视,先把文章寄给我,请我工整抄录后,再由她寄到电台。

那篇文章如约在中山电台播出了,主持人配的歌名叫《故乡的云》。主持人播音时,我用磁带录了下来,寄给了她。

英子特别高兴,也很重视,她准备把磁带带回四川,让父母听听她写的文章,让家人为她而骄傲。

临近年底,大家都要准备回家过年了。英子表姐提北辞了工,准备早点回家过年。英子的工作忙碌,一时无法随行回川。于是,给父母买了一些礼品,连同珍爱的磁带,一起保存在新买的密码箱里,托表姐带回家。

不幸的是,表姐转车时,出了意外,英子新买的密码箱,被别人拿走了。因为这件事,英子连续哭了几个晚上。

年关越来越近,打工者陆续返家归巢。英子和我在信中互道别离。那时,打工者居所定所,今年在这家工厂,明年或许就有了新打算,进了别的工厂,甚至去了别的城市。

我们彼此约定,过完年,再来中山相会。

只是,命运从来不由打工者作主。次年,我们都更换了工作,彼此写的信也再未收到过。我曾留意中山电台的节目,却再未收到听到关于她的只字片言。

因为没有家庭地址,我们永远失去了联系。我们曾经无限接近,却又永远失去了联络。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我的个人遭遇,也是无数个打工者的共同体验。

然而,这就是人生啊,一点道理都不讲。我知道,英子如今早就为人妻,为人母,甚至当上奶奶了吧。而我所能做的,无非讲述这段经历,凭吊打工岁月。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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