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4年8月的一天,河南淅川县法院的电话,越过层层信号塔,抵达镇平县石佛寺玉器市场摊主李某的耳中。
电话那头,一个官方的声音通知她,她有了一个新身份:
被害人。
李某在玉石堆里沉浮多年,对各种话术早已免疫。
她起初以为是诈骗,毕竟各行各业都在冲业绩。
直到法院的同志再次致电,并且寄来了白纸黑字的通知书。通知书上说,她有权参与一桩涉黑大案的诉讼。
李某拿着这张纸,这有点魔幻。
她有两个摊位,管理费每年一千出头,都是按时主动交的:
没人强迫过我。
她的困惑,在玉博苑市场并非孤例。许多商户都收到了这份被害人资格认证。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声明:
我们不是被害人。
一位叫王某的商户,性子很直。拿到法院的送达回证,他提笔写下五个字,我不是被害人。
写毕,用力摁上红指印。
这一幕,是冀廷梅案诸多注脚中的一个。这起案件,自2021年底发端,卷入31人,于2025年4月9日开庭,时间跨度已超:
三年。
故事的主角冀廷梅,曾是石佛寺村的明星村支书。她带领乡亲创办玉器市场,是当地脱贫致富的功臣,多次获得官方表彰。
后来,她和她的家族,被定性为盘踞一方、欺压百姓的黑社会组织。
案件的推进过程,充满了矛盾的张力。
启动时雷厉风行,抓捕名单几乎覆盖了一个家族;进入司法程序后,却异常迟缓,证据与程序争议不断。
油门和刹车,仿佛被一双无形的脚同时踩。
2021年之前的冀廷梅,是石佛寺镇的一张名片。她长期担任石佛寺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还顶着河南省党代表、省妇联代表的光环。
据《 中国经济时报 》2008年报道,2003年冀廷梅刚上任时,村集体的账面只有:
820元。
外面还欠着20多万的债。
冀廷梅看中了村边一片荒滩。她顶住质疑,模仿北京潘家园模式,集资建起了“玉博苑”玉器市场。市场产权归村集体。
石佛寺并不产玉,但这市场很快成了气候。天南海北的玉石商贩纷至沓来。
2008年,玉博苑年交易额已达8500多万元,实现利税850多万元:
村子靠着市场翻了身。
集体还清了债务,还给老人发养老金,给学生发奖学金,修路建校,给村民买合作医疗。
石佛寺镇,这个面积不足90平方公里的小地方,成了:
全国最大的玉雕加工销售集散地、中国玉雕第一镇。
镇平县的官方宣传,对此一直引以为傲。
冀廷梅的父亲冀喜全,也办了另一个市场,“玉之友”。
一位曾与冀廷梅共事的前村干部评价她:有眼光,做事果敢,“有时候作风强势,但不是独断专行。”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2021年底。
12月的一个清晨,南阳市公安局直属分局采取行动。
冀廷梅、她年近八旬的父亲冀喜全、丈夫、两个舅舅、数位堂表亲、部分子女侄辈及市场员工等被带走,共计31人。
月底,南阳市公安局发布通告:
宣布成功打掉以冀喜全、冀廷梅为首的犯罪团伙。
官方定性为“11·25专案”,并公开征集该团伙违法犯罪线索。
昔日的致富带头人,成了通告里的犯罪团伙头目。
案件被指定由数百里外的淅川县公安局异地侦办。冀廷梅先是被采取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措施。
五个月后,2022年5月,转为刑事拘留。
一个月后,6月21日,淅川警方补充立案,罪名升级:
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2023年1月,淅川县检察院正式提起公诉。指控罪名包括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强迫交易罪,寻衅滋事罪,非法占用农用地罪等。
起诉书描绘了一个以冀廷梅、冀喜全为首,利用家族势力把持玉器市场、强迫商户交易、攫取巨额利益的黑社会组织。
核心指控,落在了强迫交易上。
检方认为:
冀家强行向市场商户收取管理费,是其涉黑敛财的主要手段。
这个罪名的认定,直接关系到涉黑的定性。
侦查阶段的疾风骤雨过后,案件进入司法程序,仿佛换挡失败,挂入了最低速。
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冀廷梅等人仍羁押在看守所,案件未正式开庭。
淅川县法院2023年1月立案。此后,耗费一年多的时间,召开了庭前会议:
6次。
从2023年6月到2024年10月,这6次会议,均未能完成预定议程。
案件推进缓慢,首先卡在证据上。
指控冀家强迫交易,主要依赖商户证言。卷宗里有近900份证言。但这些证言的稳定性,成了一大问题。
据辩护律师反映,证言经历了至少四轮反复:
公安首次取证,得到大量不利于冀家的证词;
律师介入调查,上百名证人推翻先前说法;
公安得知后再次核实,部分证人说法又变;
律师再次回访,证人说法又一次反转。
证言如同一场拉锯战。
一位前村干部称,第一次在公安笔录签字,是“不好意思再坚持”修改。另一位证人则表示,自己是在压力下签的字。
法院通知商户当“被害人”后,收到的反馈更是直接。有商户质问:
以前冀廷梅收管理费是违法,那现在她被抓后还在收,算什么?
这个疑问,没有人能给出清晰的回答。
程序的运行,也处处透着异常。
超期羁押三年多,本身已是疑问。期间,冀廷梅等核心被告还曾被转往郑州羁押:
长达半年时间。
律师在此期间无法会见。
2025年2月,面对庭前会议的僵局,淅川法院作出一个决定:
分案审理。
将31人的案件拆分。冀廷梅等18人主案搁置,其余13名被告先行审理。这13人中,多数被指控罪名较轻,且已表示认罪认罚。
辩护方认为此举违法,剥夺了被告人的对质权,法院未予采纳。
分案后,先行开庭的日期,定在了2025年4月9日。
这一天是被告人孟相峰去世两周年的忌日。
孟相峰是冀廷梅的舅舅,也是本案被告之一。
他在2023年4月9日,于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之后不久去世,时年50余岁。他生前曾向律师控诉:
遭遇严重刑讯逼供。
家属对其死因一直存疑:
法院一直不准调取录音录像。
忌日开庭。时间的选择,留下无尽的猜想。
在司法程序中停滞不前的还有辩护权。
2025年3月24日,冀廷梅的儿子,南阳某基层法院法官毕祺祺,选择在网络发声。
他发表《我能否为母辩护,请法院给个说法》,列举案件程序中的诸多疑点,并质问淅川法院为何迟迟不批准他作为近亲属担任辩护人的申请:
法官为涉黑母亲辩护。
事件迅速引爆舆论。
媒体介入报道,案件细节进一步曝光。
公众的关注点,从猎奇转向对案件公正性的追问。
一周后,3月31日,淅川法院口头同意了毕祺祺的辩护人资格:
在他提交申请一个多月之后。
拿到“通行证”后,毕祺祺公告了分案部分的开庭日期:4月9日,并邀请社会各界旁听。
开庭当日,场面一度混乱。
大量旁听群众被拦在法院门外。官方理由:
座位有限。
据称,能容纳数百人的法庭内,旁听席大部分空置。为了不让人进:
法院大门甚至被锁上。
庭审中,辩护席的话筒声音微弱,公诉人话筒声音洪亮。
负责音响设备的技术人员,来自:
上一级的南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律师就程序问题发言,多次被审判长(淅川法院院长白云)打断、训诫。
庭审第二天晚上,三名已取保、在庭上提出异议的被告人,被法院决定逮捕收监。其中包括孟相峰的遗孀王云绘。
毕祺祺等主案辩护人,被安排在听不清发言的视频旁听室。
毕祺祺再次发文,控告庭审违法,请求最高法院监督。
冀廷梅案,从高歌猛进的抓捕,到步履维艰的审理,地方当局的态度耐人寻味:
启动时,是油门到底。
省厅督办,异地用警,高调定性,连续发布通告。
决心很大,动作很快。
运行时,是刹车常伴。
证据的摇摆,程序的争议,让案件难以推进。超期羁押,不答复亲属辩护权:
拖成了常态。
面对舆论,又不得不轻点油门。批准辩护人资格,确定开庭日期,是为了回应质疑。
分案审理,更是油门与刹车配合的产物:
既要显示案件在动,又要降低审判风险。
庭审现场的种种限制,则是这套逻辑下的具体操作。
在法律和事实上无法掌控时,就在物理和程序上施加约束。
这种在加速与制动之间反复拉扯的操作,试图平衡办案任务与法律风险。
但结果,却可能是系统性的内耗和公信力的磨损。
冀廷梅案,像一辆被同时踩死油门和刹车的汽车:
引擎在嘶吼,轮胎在尖叫,车身在颤抖。
高调打黑的油门,遇上“我不是被害人”的刹车。
深挖彻查的油门,遇上证言反复的刹车。
依法审判的油门,遇上超期羁押的刹车。
提高效率的油门,遇上分案审理的刹车。
公开公正的油门,遇上关门掐麦的刹车。
真正的问题是:
这辆车驶向何方?
结案的日子,总会来的。白纸黑字,红印落下,给这桩事一个官方的说法。
但这三年多,从能人到头目,从雷霆万钧到步履维艰,这油门与刹车同踩的戏码,我们是看惯了。
看得多了,或许也就不以为奇:
然而机器这样运转终究是要磨损些什么的。
磨掉的,或许是前头那些红彤彤的荣誉,或许是后来那些言之凿凿的指控,或许是法庭上那微弱的话筒声音,或许是围观者那一点残存的耐心与敬畏。
当程序可以如此周折,证据可以如此反复,被害人可以被指定,忌日可以被开庭但死者不准辩护活人禁止旁听,那么我们奉为圭臬的那些关于公正、关于法治的条文,又该如何安放?莫非它们也如同台上的布景:
需要时便摆上,不需要时便撤下。
油门与刹车,看似矛盾,却在这片土地上奇异地并存着,驱动着这出戏往下演。
只是不知这戏,是演给谁看的?是演给那些需要成果的上峰,还是演给那些需要说法的百姓,抑或是演给这戏台本身,证明它还在运转,并未彻底崩塌?
台上的,演得卖力;台下的,看得迷乱。喧嚣过后,留下的恐怕不只是地上的焦痕,更是人心中的疑窦与空洞。这或许比案件本身更长久也更沉重。
写于2025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