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修文物的年轻人
新民晚报记者 姜燕
上个月,2025年上海市文物行业职业技能大赛在上海博物馆举行,这是首次在全市范围内举办的展示文物修复技艺的重大赛事,最后评选出的优秀选手将代表上海参加全国比赛。比赛中,业内顶尖的年轻文物修复师、高校文保“新生代”与师长同台竞技,呈现出上海文物修复领域一派枝繁叶茂的景象。
文物修复不仅是“修物”,更是“修心”,毫厘之间的细腻把握,都倾注着对历史的虔诚与对文化的敬畏,呈现的是一代又一代修复师们对中华民族悠久历史文化的敬仰之心,是他们对传承与守护的执着与坚守。
王南丁正在修复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
一 静气
“龙吴路1118号”,一块绿底白字的号码牌,代表的地点是上海博物馆文物保护科技中心,上海博物馆(下文简称“上博”)文物修复大咖的汇聚地。这群酷爱文物修复的人把自家的门牌做成了文创冰箱贴,贴在了办公室的冰箱上。
办公楼极其安静。楼道里看不到人影,办公室内,大家的目光沉浸在手中的文物上,偶尔有人交流,也是用极低的声音,生怕惊扰了其他人手里细致入微的活。刚在大赛中拿了金属文物修复项目一等奖的王南丁,正埋头在工作台上的一堆工具材料中。面前堆着瓶瓶罐罐,装着黏合剂、粉料、漆料以及青、绿、蓝等矿物颜料。修复师们平时对话最多的,就是案头这些五花八门的工具。文物修复的工具海纳百川,从五金工具到手术器械,无论它本来的功能是什么,只要是能解决修复问题的,都可以为我所用。这次大赛中,不少人还带了吹风机、手术刀、打磨膏、老虎钳、砂纸、棉球等,令人大开眼界。功力深厚的老法师还经常会发明一些奇特而实用的工具。王南丁桌上的工具也不例外,右手边一台牙医使用的洗牙器,用来去除青铜器表面一些比较厚的锈蚀;一瓶细沙是为了在青铜器修复中模拟锈蚀的质感。最特别的是工具架上放着两大瓶国产经典护肤品“百雀羚”,这本是单位为保护修复师们的手而发的劳保用品。对自己十分“粗糙”的修复师们没拿来护手,倒是因为里面主要成分凡士林,大家都拿它来用作文物复制工作的脱模剂。
二 缘分
“95后”王南丁进上博刚3年,有着文物修复师们共有的外在特征——气质沉静淡定,语气舒缓轻柔,态度谦和自然,因平时操作皆在毫厘之间,动作举止的谨慎和精细已经成了肌肉记忆。
王南丁从小在考古大院里长大,是“闻着刚刚挖出来的骨头和其他的文物气味长大的”,直到现在,他对文物上附着的这层泥土气息也非常敏感。进入上海博物馆文物保护中心工作后,师父张珮琛告诉他,气味也可以作为鉴定文物的一种辅助手段。看来他和文物的这份缘分早已注定。想到将来做文物修复,源于他高二时读到的一则新闻。当时,一些非专业人员错误地使用油漆,给古代壁画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他看了既心痛又气愤。经过艰苦的文化和艺术课学习,他终于考取了文物修复专业师资力量强大的意大利拉奎拉国立美术学院,在那里学习了整整6年。毕业设计时,他在学院开创性地修复了一幅日本绢本卷轴,答辩时主考官们都成了谦虚的“学生”,兴致勃勃地询问他修复的过程和技法。
3年前,他回国考入上博,师从上博研究馆员张珮琛,后者不仅是文化和旅游部评选的第六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青铜器修复及复制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还是拥有400多万粉丝的微博大V“文物医生”。近期刚获评“全国科普工作先进工作者”“全国文物大工匠”。上博对于文物修复有着非常传统的师徒传承体系。从王荣达、黄仁生、张珮琛再到王南丁,目前已是国家级非遗项目的上博“青铜器修复及复制技艺”,传承至今已有四代。
岑岭(大图)擅长陶瓷修复。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是一只宋元时期的青釉划花碗,四张小图展现了修复过程
三 无声
34岁的陶瓷修复师岑岭的经历截然不同。他在刚结束的2025年上海市文物行业职业技能大赛上获陶瓷文物修复项目三等奖。对于名次,他坦言还有提升空间,能在国家级非遗传承团队中成长,离不开老师们的倾囊相授和同事们的经验共享,这份荣誉属于整个团队。
作为听力障碍者,岑岭需通过手机上的语音转换软件才能理解他人的话语。而在他所属的上海博物馆文物保护科技中心,“古陶瓷修复技艺”团队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单位,始终践行着师徒相授、团队协作的传统——第四代传人杨蕴老师手把手传授他“弹拨笔法”“喷笔罩光”等绝技,老师们同事们也常与他通过文字交流技术难点。采访过程中,他努力用不太清晰的语言,诉说着对陶瓷文物修复的热爱。“上博给我提供了最好的成长平台,团队就像我的耳朵和声音。”
岑岭的这份热爱始于童年对手工艺的痴迷。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点燃了他对文物修复的热情,高考时他考入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文物修复专业,专攻陶瓷修复方向。毕业后进入广富林遗址工作,家人深感欣慰,但他心中始终怀揣着进入上海博物馆的梦想。经过三次努力,终于在2021年通过严格考核,加入这个国家级非遗团队。他所在的团队五个人各有所长,融洽的协作氛围让他少走了很多弯路。如今,他每天往返于松江家中与单位之间,4小时的通勤时间也甘之如饴。
在岑岭看来,文物经历了岁月沧桑,若任其随时间消逝将是莫大遗憾,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让文物重焕光彩。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是西安博物馆委托修复的宋元时期青釉划花碗。这件仅存不到一半的残器,纹饰信息严重缺失,修复难度极高。他通过精密测量计算器型数据,在团队的支持下反复试验纹样复原方案,最终完美重现了这件珍贵文物。
沈骅在修复《宋拓王献之书帖卷》。在刚结束的大赛中,他获得纸张书画文物修复项目一等奖
四 对话
文物修复师们谈起自己的工作,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文物深深的热爱,在指尖与文物的接触中,他们体会着穿越古今、与古人隔空对话的快乐。
在书画修复师沈骅的正红大漆工作台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幅刚刚修复完成的卷轴。这是一件北宋的书画珍品《宋拓王献之书帖卷》,它在书画界的地位仅次于中国最早的一部汇集各家书法墨迹的《淳化阁帖》。
这件文物因为太过珍贵,一直雪藏在上博库房,没有拿出来展出。能触摸到珍品,也是每一位修复师梦寐以求的,上博每次送来一批待修复书画,大家都很期待,如果能修到一件珍品,那是要开心好久的事。
每一件文物在修复前,沈骅都要先细细地研究。这件《宋拓王献之书帖卷》从手卷的印章上,能看出自北宋以来流传有序,也能看到历代多次装裱过的痕迹。首部天头反面的包首用的是宋锦,并且是难得的蛇皮纹,宋代的锦最为出名;引首用的是藏金纸,非常精致,在书画装裱里属于最高等级。“这一块是明代装裱过的,比较窄,后面清代再次装裱时,为了保护画心,又接出来一部分。”沈骅说,这幅卷轴最后一次装裱是在清代,来的时候已经很残破,边缘损坏,表面也有多处大大小小虫咬的破洞。
纸质和绢质的书画最难保存,历经千百年,纤维老化脆弱,一碰即断,对修复师手上的功夫要求极高。即使在平时,沈骅的手势也轻如羽毛。而操作时指尖又要带感,柔中带刚,用他的话说如“蜻蜓点水”。手中的每一件文物都是孤品,尤其是这样的级别,每一步操作都不能失败,修复中要全神贯注,思想一点不能开小差。“一旦失误,你就毁了这件文物。”他说。
沈骅在修复《宋拓王献之书帖卷》。在刚结束的大赛中,他获得纸张书画文物修复项目一等奖
五 技艺
上博对文物修复的要求是完美性修复,要做到肉眼看不出一点修复的痕迹。提出这个要求的底气来自于一代代修复师在技艺上传承与创新。
沈骅在修复这件《宋拓王献之书帖卷》时,要先将损坏部位的背纸及托纸一层层慢慢揭除,再将配好的各层补纸逐层修补上去,每一层修补的位置也要错开来,假如重叠在一起,就会使修补的接口显得过于厚硬。为了达到上博的要求,修补材料的选择也极花功夫,很多地方要找老料补上去,才能修旧如旧,还其本色。面对老化的纸质和薄如蝉翼的纸张,其所需要的功力和时间可想而知,一整天最多也只能补5个虫洞。修这一幅卷轴,沈骅用了整整1年。
当年,他进入上博学艺时,跟着师父学了六七年,才开始独立操作。学习从打下手开始,练基本功,跟着师父边看边学边做,先要做到完全领悟师父下一步要做什么,用什么工具,能够做到配合无间,十分默契。手上的基本功也要练到软中带劲,对力道的把握细至毫分。现在,上博书画修复室的墙上还有一段板面,专供初学者用棕刷练习排刷功,每天都要在板上坚持练习,从而形成肌肉记忆。
听力障碍给岑岭带来了独特的工作方式,安静的环境有助于他专注修复,但交流障碍确实增加了学习难度,无法随时请教同行的他,只能通过大量阅读专业图录和反复实践来提升技艺。他的案头,放着几大本《青花名瓷》《明初青花瓷》等图录,平时一有时间就翻看。
虽然对比赛成绩不甚满意,但岑岭格外珍惜这次学习机会。高水平参赛作品给了他诸多启发,评委的专业建议更让他受益匪浅。“这次经历让我深刻认识到,修复不仅要追求‘形似’,更要理解文物背后的文化内涵。”——这正是团队始终坚持“传承有据”的理念。
“我不会止步于此,作为国家级非遗团队的一员,将继续向全国能手的水平迈进。”
六 传承
龙吴路1118号的青铜器修复工作间内,张珮琛正在专注地修着一件青铜器,一点也没有老师傅的架子。当天在器物修复室的操作台前静静工作的,还有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和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文物修复专业的几个学生,而那天沈骅也在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上了一整天的课。
早在上世纪50年代上博建馆不久,就建立了国内第一个文物修复工场。第一代修复师大部分是从传统古玩行引入的民间高手;第二代修复师是从特别工种的工厂招来的老师傅,个个身怀绝技,在模具、做色、铸造等方面都有各自的绝活;第三代修复师70后张珮琛等多数来自艺术类院校,他们将色彩造型等美学功底与文物修复相结合;现在的第四代修复师,又有相当一部分拥有海外文保专业留学背景,吸收西方的修复理念,将新材料新技术融入传统技艺中。
2025年上海市文物行业职业技能大赛之后,沈骅、王南丁等人还要积极备战全国大赛,为上博争光。传承与担当,肩上的这份重担,他们看得很重。岑岭希望更多残障人士也能接触文物修复,他正计划前往山东一所特殊学校考察,未来或将开展针对听障人士的修复技艺教学。“我期待能与更多残障或健全的同仁一起,守护这些‘等不起’的文物遗产。”
(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