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何国胜

实习生 焦梦洋

编辑 | 向 由

“没办法,最底层的工作(都)不要我。”

蒋苏南如此回应劝他不要再去医院通过“试药”谋生的民警。

年过30,蒋苏南还没有稳定的工作,最近新找的谋生手段是职业“试药人”,三个月一次,一次收入四五千元。

“上万的(试验药物项目)我也不敢干,对身体有伤害的。”他说。

在这之前,他还卖过血,也因饿得实在受不了而偷过东西,并因此被拘留13天。

而这一切,又跟15年前的“一时冲动”和“年少无知”有关。

2010年,时年17岁的蒋苏南因抢劫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2013年7月刑满释放。在监狱服刑时,管理人员告诉他:“在里面好好改造,(出来)人人平等。”

但出狱后,尤其是近几年来,他越发明白,一旦有了“前科”,一视同仁便无从谈起。

“2014年前后不怎么查(案底)”时,蒋苏南跑过几年外卖,“(一个月)三四千块钱,够维持生活”。

2018年左右,大多数工作都开始要求无犯罪记录证明,包括外卖、网约车、保安、保洁。蒋苏南因此失业。

之后,为了活下去,他做各种日结工、试药,开始充满不确定性的零工生活。



为了活下去,要开始充满不确定性的零工生活/《热带往事》剧照

现实里,像蒋苏南一样因曾经犯罪而被正常生活拒之门外的人,还有很多。

司法实务中,蒋苏南这种被判处三年及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被称为轻微犯罪。最高检信息显示,近年来,我国犯罪结构发生深刻变化,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的案件占比从1999年的不到55%上升至2022年的超过85%。

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大宪法和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清华大学法学院院长周光权据此推算,目前累积的轻微罪罪犯,总数至少在1000万人以上。

他们都曾因轻微犯罪而遭受刑罚,但出狱后因为存在犯罪记录,绝大多数行业向他们关闭了大门。这致使他们难以融入社会,生活陷入困境。



刑罚

对于10年前的抢劫犯罪,蒋苏南没有太多的解释,只说是年少无知和一时冲动。

但是现在,他对当时的行为异常后悔,“回到那时候绝对不会犯,我宁愿饿死都不会那样”。他说。

与蒋苏南不同,河南开封的孟波一直认为,自己不应该为当时撞到横穿马路的行人付出如此代价——服刑10个月、丢掉国企工作、影响儿子考公。

他清晰记得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夜晚。

2020年1月6日晚6点30分左右,开封下着小雪,孟波开着公司的工程面包车,走在开封市双向八车道的东京大道。当时,他沿东京大道由东向西行驶,刚从一个红绿灯起步不久,遇见一位老妇人下公交车后横穿马路。孟波发现时,她已到了车前,刹车不及,迎面撞上。孟波下车,一边用手里的包给伤者挡雪,一边拨打了110和120,直到交警到来,救护车将伤者送走。

但当晚凌晨,老妇人经抢救无效死亡。



孟波驾车撞到人的开封市东京大道/受访者供图

事后不久,交警出具的事故责任认定书显示,孟波驾驶机动车在道路上行驶,遇有雨、雪气象条件时,未降低行驶速度。且未按照操作规范安全驾驶、文明驾驶,是造成该事故的主要原因。行人步行横过道路,未走人行横道或者过街设施,是造成该事故的次要原因。

孟波对此不服,觉得是行人横穿马路在前,而自己正常行驶,且事后没有逃逸,遂申请复核,但结果依旧。

随后,他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被立案、逮捕、起诉。2021年4月8日,孟波一审被判有期徒刑十个月。他当庭上诉。几番周折后,终审时结果依旧没有改变。

自那以后,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

出事之前,孟波在当地电信公司做政企客户经理,工作已经超过10年,“这个工作在当地已属不错,大小是央企,收入还可以”。

出事后,单位并未立即辞退他,而是给他办了停薪留职。孟波说,领导和同事们相信他的为人,都说“赶紧把事情解决了,回来上班”。而终审被判有罪后,他被公司开除,并在后续求职中接连碰壁。



终审被判有罪后,不仅被公司开除,还在后续求职中接连碰壁/《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同样无法恢复生活的,还有辽宁营口的刘峰。

2016年,刘峰和前司领导闹矛盾,在营口老家一家车贷公司工作了两月。当时,刘峰作为业务员,负责发广告拉客户。

那两个月,在朋友介绍下,刘峰做了两单。后来,他觉得自己并不适合这份工作,再加上前司领导又请他回去,他又回了原先的公司上班。

2019年,这家车贷公司的主要业务被认定为套路贷,整个公司被定性涉黑,大部分员工被认定为黑社会组织成员从而遭到逮捕,其中包括像刘峰这样多年前只工作过两个月的前员工。

2020年6月,刘峰一审被判参加黑社会组织罪和诈骗罪,获刑一年八个月,其后上诉。2020年12月二审法院发回重审,2021年12月,重审改判,去除参加黑社会组织罪,以诈骗罪判刑十个月。

在判刑前,刘峰在沈阳一家防爆器材公司做售后服务,负责安装指导和检查维修。“虽然只是普通员工,但加上出差补助,工资还可以。”刘峰说,“如果干到现在的话,就有十五六年了,保险什么都能有,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高墙

轻微犯罪虽然刑期不算太长,但在监狱待过再出来,蒋苏南、刘峰他们都发现,自己的选择不多了。

按照刑法第一百条规定,受过刑事处罚的人,在入伍、就业时,应当如实向有关单位报告自己曾受过刑事处罚,不得隐瞒。

这便是所谓的前科报告制度,与之相匹配的是,国内40多部法律都有与前科人员相关的规定。此外,数以百计的规章和地方性法规,以及诸多行业的内部规范,都对有前科人员的就业机会、资格和权利等进行限制或剥夺。

2024年,蒋苏南打工的饭店倒闭后,因犯罪记录找不到正式工作的他,靠日结工和试药维持生活。日结工的工作不是天天有,“碰运气”,而试药也是隔三个月才去一次。

如今的他,已经付不起房租,在外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暂时借住朋友家。

“你可以自己摆摊创业。”有民警这样告诉蒋苏南。他回说:“我手里没钱,怎么摆摊?”



在监狱待过再出来,发现自己的选择不多了/《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刘峰出狱后养了一年身体,之后重新开始工作。

先是家里亲戚介绍他去盘锦油田,但因为他有前科作罢。之后试了几个公司,面试的时候,对方都会流程性地问几句有无前科,“我都是如实说”,但“人家根本就不要带前科的”,刘峰说。

接连碰壁后,刘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就不找那种看起来比较正规的公司或工厂了”。

2022年6月,在曾经狱友的介绍下,他到一家海蜇加工厂做临时工。当时,朋友问他:“这个活很累,以前你也没干过,能不能干?”

“想到自己出来一年多了,没有收入来源,一咬牙就去了。”刘峰说。

海蜇加工是季节活,只有每年6月末到9月初有活。刘峰负责把拉回来的海蜇进行头、皮分离等工作,“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什么时候来货什么时候上班,有时候后半夜2点车来了,就得去卸车干活”。

工资日结,一天200多元,有时候一天干十三四个小时,也有熬通宵的情况。

孟波的处境跟刘峰类似。出狱后,他也试过重新找工作,但稍具规模的企业都要无犯罪记录证明,这成为他无法翻越的高墙。

认清现实后,他凭借之前的网络技术和人脉积累,做起装摄像头、拉网线之类的活计。不过,他也只能接私人的单,无法接正规企业的,“他们肯定得问你有没有犯罪记录”。



孟波找工作时看到执勤人员需要无犯罪记录/受访者供图

虽有朋友介绍项目,但成功拿下的概率并不高,孟波说,“现在卷得厉害,只要最好的质量、最低的价格,不管其他的”,即使能接到活,“结账也不容易”。

“网上有些人说你可以做生意,我们这些人有本钱的话,还求人干嘛?谁不想做生意,当老板。”一位约30年前被两年“劳教”的王孟告诉南风窗。

2024年之前,王孟在超市摆摊卖饺子、烧卖等面点。近两年,超市人流量少,“越做越亏,就退出来了,想打个工”。

从去年到今年,王孟找了30多份工作,送快递,跑外卖,当保安,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王孟曾在一小区短暂做几天保安,“领导让我代理队长”。后来,“身份证号码一报”,发现有案底,“白干了”。

目前,无业在家的王孟依靠70多岁的母亲生活,“我老妈现在72岁,还在别人家里做保姆”,他说。



株连

比起自己,孟波更担心儿子。

“我现在50多岁了,说难听点也没什么希望了,我主要担心这件事对我儿子的影响。”孟波说。

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孟波出事后,儿子大学毕业,起初找了一份临时工作,但不久后便失业了。彼时,正值当地辅警招考,孟波便让儿子去应考,谋求一个稳定的工作。

“他的成绩不错,笔试、面试和体测都过了,最后因为我这事卡到政审这一关。”孟波说,尽管当时他的终审判决结果未出,理论上还不能被认为有罪,但儿子政审时对方了解到他的情况,未予通过。

考辅警被拒后,孟波儿子又找了一家私企,没干多久,企业经营不善倒闭。之后,孟波儿子自己创业,开了个小饭馆做外卖,也因赔钱没干下去。

现在,孟波还是让儿子备考公务员。

“我说你还考,要不你怎么弄,上哪打工去,私企现在都在裁人,尤其像开封这种地方也不好找(工作),你只有考公。”孟波说,他还要继续申诉自己的案件,“如果哪天我被‘平反’了,儿子的机会就来了,如果不参与,我被‘平反’了,他就错过了”。

除了儿子,孟波甚至担心自己的事会影响到孙女,“都说要查三代的”。他想着努力再找工作,多挣钱,尽力“把孙女送出国去”。



除了自己,孩子的未来也被影响着/《乌海》剧照

刘峰也有孩子,小学在读。起初,他也担心自己的事会影响到孩子未来的求学和工作,但后来慢慢想开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努力给他创造一个好的平台,让他以后可以轻松一点”。

但刘峰还是感觉对不起孩子,只是“没办法,这不是个人所能改变的”。他能做的是,尽力陪伴孩子成长,让孩子有个快乐的童年。

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不敢做太多设想,“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也不想那些了”。刘峰坦言,“没有规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蒋苏南的愿望是,“希望(社会)能接纳我们这些有案底的人,给我们一个生存的机会,别的我都没要求了。”

此外,蒋苏南犯罪时仍是未成年人,按照2012年刑事诉讼法修订后增加的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制度,他的犯罪记录理应封存,并可以开具无犯罪记录证明。

但他表示,他至今无法开具无犯罪记录证明,且还从一些大数据平台查询到自己的刑事执行信息,这给他带来很多阻碍。

隐形的高墙,可能会带来再犯罪的风险。蒋苏南见过太多“二进宫”,甚至多次“进宫”的前科人员。

王孟也说:“我现在没有想(犯罪),但是不表示我以后不会。如果你三天没吃饭了,看到一个馒头,还管它是不是偷来的吗?你会不吃吗?”他担心,如果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会让他们再度走上犯罪的道路。



隐形的高墙,可能会带来再犯罪的风险/《风平浪静》剧照

“轻微犯罪记录封存制度”成为他们为数不多的希望。

比照前述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制度,犯罪记录被封存的,不得向任何单位和个人提供,但司法机关为办案需要或者有关单位根据国家规定进行查询的除外。

这意味着轻微犯罪人员在绝大数时候,都可以正常开出无犯罪记录证明,保障正常生活、工作不受影响。

近几年全国两会期间,多位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先后提议建立“轻微犯罪记录封存制度”。2024年,中国共产党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明确提出“建立轻微犯罪记录封存制度”。

2025年全国两会,周光权提交相关提案,呼吁制定具体措施,推动轻微犯罪记录封存制度尽快落地。周光权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轻微犯罪的犯罪记录如果不及时封存,已经刑满释放、受过刑事处罚的人正常的求职、求学、生活会因此受阻,进而导致受过刑事处罚的人改过自新后复归社会变得很困难。”

目前,尚不明确轻微犯罪记录封存制度何时能出台落地,但可以想到的是,在这之前,蒋苏南、刘峰、孟波他们仍会常被正常生活拒之门外。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