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大晴日,弄堂口修棕绷的爷叔把捡拾来的席梦思里的弹簧抽出,打算改作晾晒衣物的骨架。风掠,锈斑的钢丝在红日下微微泛出岁月油光。
一个女人俯身弯腰,拿块抹布仔细擦抹一把老藤椅,隔夜茶汤渗进藤条缝隙,阳光下看着倒比新漆更锃亮。
女人身后冷不丁窜出个半大男孩,风一样刮过,那女子攒眉数落那孩子一句,立在门前把窗台下面接满雨水的搪瓷盆端起浇花。且浇且自言自语:“雨水浇吊兰,不生白虱噢……”水珠顺着外墙滴滴淌落,绿茸茸的苔衣,阳光下看去仿佛给镀了一层金边。
住底楼的阿婆也趁着天好拆洗被褥。女人透过敞开的屋门,看见阿婆家灶间的铁门上像是粘着报废冰箱上的磁条,面露惶惑之际,阿婆笑眯眯道:“每月能省半度电,省下就是挣下么……”
马路斜对过是家烟纸店,路过时总能看见一位中年男子端坐在玻璃货架旁,他正把过期月历裁成尺寸同等的包装纸。身旁的椅背上挂着几只塑料袋, “白猫洗衣粉”字样十分醒目。
记忆中,外婆的缝纫机会唱歌,密匝匝的针脚里藏着百家布的奥妙。破洞羊毛衫袖口改作暖手包,磨损的牛仔裤变身为针线工具袋。印象最深的是上小学一年级过六一。参加班级汇演,我的演出服是外婆用婚庆公司扔掉的绉纱缝制而得,穿在身上像一朵彩云飘来飘去。那年的儿童节,因为这条裙子太过吸睛,我亦成为众人艳羡的焦点,很是得意了一阵。
回家时途经小区菜场,卖“上海青”的是个宁波人,此人做生意不嚷不叫,倚着热水汀打盹。脚边蜂窝煤炉上煨着街边捡来的咖啡渣,掺杂了泡过的陈皮与干菊,竟生出某种庙堂之上的殊绝香气。
见有人来买菜,宁波老板称完了习惯性问一句:“马甲袋要口伐?”却并不看对方,顾自从箩筐底抽出张荷叶来——这荷叶据说来自淀山湖塘。凑近了闻,叶脉里还依稀残存去年的腥绿。我每次拎着用荷叶包着的青菜回家,总觉衣襟都被染了水腥气。
上海咖啡店云集,很多小小的却各具特色。远离闹市,就开在小区里。谈不上面积,格局却使人安逸。暖暖的布艺沙发,窗台上绿萝,桌边的多肉,推门迈入的同时,耳畔响起“请问要拿铁还是……”,语音未毕,相熟的店员已经上前来问好,跟新来的同事交代着:“清咖。杯子自带……”我的这只杯子,是几年前出差景德镇时从市集淘的。杯身青绿,勾画着永不褪色的春暖花开。
啜着香浓的咖啡往家去,路过小区附近的废品站。承包者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她的秤头永远高高翘,收旧书时却格外仔细——线装书的锦缎封面一定要撕掉,说是要送去博物馆补龙袍。有回我去处理硬纸板,女人说刚收了套1977年版《十万个为什么》,笑嘻嘻用牛皮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准备三天后埋入石库门改建工地。
有什么说道?
“小囡拆房子,图个吉利!”
今年春节自驾回家,途中忽降暴雪。高速封路,无奈之下改走县道国道,慢行至河北境域时恰逢乡人赶集。一位收旧货的老汉举着根长竹竿东奔西撞,专挑卖腌肉的摊位——油滴落后迅速凝结成琥珀状,他收集这个。
见我瞠目以视,老汉压低嗓音道,“补自行车轮胎,好得很噢!”
腌肉的油渍能补车胎?
原标题:《十日谈 | 王瑢:做做减法》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蔡瑾
来源:作者:王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