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某个早春的清晨突然记起铁犁翻开的潮湿。
那时晨雾还裹着草垛,老牛喷出的白气撞碎在露水里,爷爷的布鞋踩过田埂,新翻的泥浪便一路翻涌,把整个村庄都染成赭色。
麦苗刚拱破地皮,像婴孩翕动的睫毛。我和邻居小哥哥赤脚追逐在田垄间,踩碎冰晶般的薄霜。脚板沾着碎草和泥浆,却比穿千层底更觉松快。
野荠菜在犁沟旁探头探脑,我们总把裤兜塞得鼓胀——青涩的汁水会在布纹里结出绿斑,却能让晚炊多一捧翡翠汤。
老水车吱呀转醒时,河滩的芦芽已蹿得老高。折几根嫩茎含在嘴里,甜汁混着土腥味。
祖父说这是地母的乳汁,我们便当真匍匐在沟渠边,看蚯蚓拱起的新土堆里,是否藏着春天的胎盘。有时翻出冬眠的蟾蜍,灰褐肚皮一鼓一鼓,倒像是土地在打鼾。
最喜雨后初霁,云絮擦亮天空的铜镜。油菜花泼得漫山遍野,黄得让人心慌。
蜂群醉醺醺跌进花盅,我们擎着竹竿粘知了,蝉蜕还挂在苦楝树上,像件没来得及收走的金缕衣。田埂边的婆婆纳开出蓝星星,采一把别在妹妹辫梢,她跑起来就像移动的银河。
而今站在二十七楼的落地窗前,我仍能闻到那年衣襟上的青草气。
电子日历跳转到惊蛰时,钢筋森林纹丝不动。外卖盒里躺着温室栽培的荠菜,根须雪白整齐,恍若标本。
楼下公园的玉兰又开了,保洁员正清扫那些过早凋落的花瓣。我突然想起老屋后的野杏树,此刻该裹着细雪般的花苞。
那些没被规训的枝桠,大约正把春天撕开一个毛边的缺口,任性地朝着天空生长。
我在城市的春天,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