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市殡仪馆后院的刑场旧址上,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总在深秋的黄昏渗出暗红树脂。2003年霜降那日,解剖台上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我戴着橡胶手套翻动新收的死刑犯尸体时,后颈的胎记突然火烧般灼痛——死者颈椎第三节处赫然纹着槐树状胎记,枝桠纹路与刑场老槐树分毫不差。解剖刀哐当坠地,刀柄滚过的瓷砖缝隙里,渗出几缕暗红树脂,与尸体后颈的胎记连成诡异的图腾。
"九七年枪毙的李三彪也有这记号。"老张头叼着旱烟蹲在停尸房门口,烟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沟壑。他伸出缺了无名指的左手,"枪子儿钻进他后脑勺那天,老槐树淌的树脂把青砖地都染红了。我去清理时,树脂缠住手指,生生啃掉了根指头。"话音未落,穿堂风掀开尸布,死者眼皮突然弹开,瞳孔里倒映着槐树枝桠的剪影——那分明是老槐树此刻的姿态,连新生的断枝都丝毫不差。
午夜值班时,铁链拖地的声响从刑场传来。月光下,老槐树的树脂正汩汩流淌,在青砖上凝结成血脚印的形状。我举着手电筒凑近树干,裂缝里嵌着的生锈子弹头刻着"1997.10.17",正是档案记载李三彪的处决日期。树脂突然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里浮出张人脸:凹陷的眼窝淌着树脂,干裂的嘴唇开合:"还差七滴......"我踉跄后退,踢到块半埋的石碑。拂去青苔,碑文记载:此处为民国刑场,1937年日军在此绞死三十八名抵抗者,血浸透的槐树次年春天开出血色槐花,每朵花蕊都缠着人发。
档案室的牛皮纸卷宗散发着霉味。1997至2002年的七份死刑档案里,每个犯人后颈都有槐树胎记。李三彪的验尸报告附件照片令人作呕——他的手指深深插进槐树裂缝,指甲缝里的树皮组织与人类真皮层完美融合,DNA比对显示,树皮中竟含有李三彪的皮肤细胞。最诡异的是2001年毒贩王五的解剖记录:胃里塞满槐树嫩芽,芽尖挂着半片人耳,DNA属于1999年失踪的殡仪馆清洁工老陈——他的值班日志最后一页写着:"槐树在吃人,根须会钻下水道......"
冬至前夜的枪声撕裂寂静。刑场新收的尸体是连环杀人犯赵四,太阳穴的弹孔渗出树脂状粘液。解剖刀划开胸腔时,心脏表面的槐树叶脉络突然搏动,叶片上刻着的日期"2003.12.23"正是今日。赵四的眼球在托盘里爆裂,飞溅的液体在解剖台勾勒出槐树年轮,年轮中心浮现我的工牌编号——0423。更恐怖的是,他的肋骨内侧刻满细小文字:"陈默,0423,第八个祭品",笔迹与我初中课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老张头失踪那晚,值班室抽屉里的槐树树脂标本集体融化。每块树脂里包裹的人皮碎片拼出七张人脸,正是历年来的死刑犯。他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被树脂浸透:"它们在数人皮,从民国的三十八,到现在的七......还差一张。"窗外的槐树枝桠疯狂抽长,月光下的影子宛如无数绞索。我突然想起:赵四是第七个死刑犯,明天除夕处决的刘明军档案照片后颈光洁——但档案室的旧登记册显示,刘明军的逮捕日期正是1995年11月4日,与我女儿的出生日期同一天。
除夕清晨的铁链声惊醒了我。停尸房七具尸体整齐跪在老槐树下,后颈的胎记连成完整的树冠图案。法医背对着我站在树根处,白大褂下摆滴着树脂:"小陈,最后一朵花要开了。"他转身时,面部皮肤剥落,露出树皮纹理,眼睛是树洞里的黑洞,嘴里吐出的槐树种子刻着历年死刑日期。我的双腿被树脂粘住,眼睁睁看着树根缠住脚踝——那些根须表面布满人脸凸起,正是失踪的老张头、老陈,还有1997年的刑场武警。
逃向值班室的路上,童年记忆突然涌入。1993年拆迁前,刑场旧址是片棚户区,我家住在槐树旁。母亲总说我是槐树底下捡来的孩子,后颈胎记是"树神的印记"。抽屉深处泛黄的拆迁合影里,九岁的我站在槐树下傻笑,后颈的胎记在照片上格外清晰。照片背面的血字渗出树脂:"第八个祭品,子时归位"。更骇人的是,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日军军装的男人,手里握着刺刀,刀尖滴着树脂。
子夜钟声敲响时,槐树所有花苞炸裂。血色花瓣裹着记忆碎片钻进鼻腔:1937年,日军军医在槐树下做人体实验,用刺刀划开树皮取树脂制药,三十八名囚犯的血渗进树根;1997年李三彪被枪决时,喷溅的脑浆被树根吸收,树皮浮现他的面部轮廓;老张头深夜用死刑犯的血肉喂养树根,换得槐树延缓吞噬他的时间......最恐怖的画面来自六岁那年:我在槐树下玩耍,树根刺破脚心注入黑色汁液,从此后颈胎记日渐清晰——而树下的阴影里,站着穿白大褂的"我",手里握着带血的手术刀。
槐树的根须刺入胎记的瞬间,树干裂开巨大的树洞。七具骸骨镶嵌在树芯里,脊椎骨化作枝干延伸向树冠。法医(槐树精)的树皮手指捏着我的下颌:"八十年前的三十八条人命是树根,这七年的七具尸体是枝干......你是最后的树冠。"树脂灌入喉咙时,我看见树顶悬挂的八具风干尸体:从民国死囚到刘明军,每个人的后颈都开着槐花。最新鲜的那具穿着我的工作服,后颈胎记处嵌着枚子弹头,刻着"2003.12.31"——正是今日的日期。
最后的意识里,槐树的年轮在眼前展开:1937年(三十八圈)、1997年(第七圈)、2003年(第八圈)。每圈年轮里都封印着亡魂的惨叫,而年轮中心,是我从出生到死亡的完整轨迹。当树脂凝固成棺,我终于明白:老槐树是活的刑场,它用死刑犯的血肉生长,用执行者的灵魂开花。而我,这个被槐树选中的法医,从出生起就是它的第八个祭品——后颈的胎记,从来都是死亡的倒计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