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是一位游走于报人与学者之间的文化行者,在戏剧、新闻、出版领域均有建树。他以史家之眼钩沉牧斋诗稿中的暗语隐痛,又以文人之心触摸河东君画舫里的傲骨芳魂。本文并非简单的怀古幽思,而是将个体命运沉浮置于时代洪流中,以遗迹为镜,照见知识分子的精神风骨在历史激荡中的明灭与永恒。



过去我到过两次常熟,都已在二三十年以前。两次都是来去匆匆,没有过夜,只到了必须也应该去的几处地方。破山兴福寺、言子墓、剑门、拂水,还有王四酒家和城里的山景园。其实常熟还有更多有意思的旧迹,如黄子久的墓,吴渔山的“墨井”,毛子晋的汲古阁,翁同龢的故居……这许多,有的已在若存若亡之间,有的已化为民居或阑入机关、工厂,打听起来,人们也往往说不清楚,这是不能不使人惆怅的。

常熟过去是文风极盛的地方。凡是封建文化高度发达的地区,必然有它不可缺少的经济基础。这里是三吴地带有名的鱼米之乡,富庶非常,只要看那地名就可以知道了(《百城烟水》说,“常熟县,其地丰穰,故名。”)。过去人们常说的“苏常”,就是将它和苏州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这样的地方,必然读书人多,也就是大小地主多;又必然产生大量的官僚、豪绅;同时像诗人、文士、画家、藏书家、出版家、艺人……之类的副产品也就多。五六十年前常熟人丁初我编印了《虞山丛刻》《虞阳说苑》(有甲乙编)等书,《说苑》收入了几十种笔记、纪事,详细地记录、反映了晚明清初当地社会的种种形态,繁华腐朽,没落荒淫,真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这是非常珍贵的社会史料,虽然不曾着重反映对立面的种种,但劳动者苦难悲惨的生活,是可以推想而知的。在《虞阳说苑》中着重介绍的重要人物,是典型的地主豪绅乡宦钱谦益(牧斋)。钱牧斋在政治上是一个典型的投机分子和丧失了气节的人。他先是东林党的头面人物,后来又投降做了“贰臣”,晚年又搞过一阵子兴复故国的地下活动。同时他又是那个时代一位重要的学者与诗人,在明清之交的学术界和文坛上,是有很高威望与成就的人物。但因在政治上的堕落,他的这种地位也明显跌落了。清朝也不喜欢像他这样的人物,他的著作后来一律成了禁书,连旁人的著作因有他的一篇序也不免要连带遭殃。钱牧斋的大半生住在家乡,他的主要政治活动(幕后的)、著作生活都在这里进行。他所做的许多坏事给同乡带来不少灾难。他在常熟修建了绛云楼、拂水山庄、红豆山庄等园亭别馆,晚年与柳如是同居在这里,一直到死。

河东君柳如是是只能在晚明那个特定时代才能产生的极有特色的人物。她是有名的妓女,又是出色的女诗人;她后来成为钱牧斋的爱妾,但在政治上又给钱牧斋以很大影响;她是一个很勇敢地反抗封建礼教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在那样的社会里她力所能及地对封建制度、规条进行了轻蔑的抗拒与斗争,最后战死了。但她直到死也没有屈服。她在这方面的言论与表现比起与她同时的顾横波、董小宛……来无疑要高出许多。

过去两次去常熟,都曾向当地人打听过拂水山庄和红豆山庄的遗址,没有人知道。至于柳如是的墓,就更不必说,没有一个人曾经听到过她的名字。不过在清代,情形可不是这样。她一直是一位为人们关注的新闻人物,她的死曾经引起过很大的轰动,连汇集案卷、传说、流言而成的小册子也出现过好几种。人们对她的兴趣也一直没有减退过。嘉庆二十年,钱塘陈文述到常熟来当县官,访得了她的墓址,重修立石。陈文述是刻意模仿他的同乡先辈袁枚的,自然会做出这样一件“雅事”来。一时诗人文士赋诗纪事,热闹非常。但从旧书里也只能知道“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钱泳)这样简单的记录。



陈寅恪先生的遗著《柳如是别传》三巨册出版了,三百年前死去的这个女人好像又受到了注意。她的遗作《戊寅草》和《湖上草》也已影印出版。前不久,在杭州孤山之麓曾见到了那原本;这次来到常熟好像非要访问一下她的墓地不可了。打听下来,说这墓还在,当地热心的朋友还答应陪我一起乘车往访。但看得出来,他们其实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不过是一座土墩墩,没有什么好看。”我自然也明白,并未期望这里会有怎样奇丽的亭台苑囿。但终于还是决定前去,就像三十多年前的到处“访古”一样。一天下午,在一位三轮车工友的帮助下,出了常熟西门,沿虞山山麓走去。沿山的公路两侧集中了许多工厂:水泥厂、砖瓦厂、铸件厂、电池厂……鳞次栉比,公路的路面不好,车身颠簸得厉害,车子只能慢慢地踏,比走路还要慢。路上要经过许多山坡,这时就索性下车步行。雨后初晴,太阳正好,没好久就暴渴起来。这样一直走到三条桥,人烟逐渐稀少了。右面是一排虞山,左侧是一望无际的田垄,尚湖也看不见。我想寻访的“土墩”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有天知道。这时前面又出现了一家工厂,这可能是最新建成,也就是最末一家工厂,因为沿公路望下去,再没有了别的厂房和烟囱。厂门入口处有几位工人坐在那里休息。心想他们未必知道什么钱柳的故事,不过还是姑且去问一下吧。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立即满足了我的要求。一位青年工人,在征询了两位老工人并得到确认以后,指示我说,钱牧斋的坟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还在路面上画了一张草图,说这墓正对着虞山剑门泉水流下的一条“涧槽”。至于柳如是墓,他们是不知道的,好像就从来不曾听人说起过。

我们高兴起来,按照所指的方向走去,没有好久就找到了钱谦益的墓。

正好贴近公路左侧,在田垄的边上,有两个不显眼的“土墩墩”,上面长满了荒草。钱谦益的墓上有两块石碑。一块是较小的旧碑,上面写着“东涧老人墓”和“集东坡先生书,尚湖渔者题”字样。但可以肯定,这不是陈文述所立的原碑了,碑文是一手工整的楷书,完全没有东坡的气息。较新而高的一块碑上写着“钱牧斋先生墓”五字,背后有“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三级,第一〇九四号”字样。三轮车工友好像对这发现也发生了很高的兴趣,他帮助我辨识碑文的字迹,又指给我看,这墓真的正对着从山巅剑门下来的笔直的“涧槽”,一些偏差都没有。他还称赞这地方的“风水”大概确实很好。我想,照过去堪舆家的“理论”,从剑门流下来的山泉,一下子都注到这个“穴”里了。好,大约就好在这里。

翁同龢在《瓶庐诗稿》里有一首《东涧老人墓》诗:

秋水堂安在,荒凉有墓田。孤坟我如是(墓与河东君邻),独树古君迁(柿一,尚是旧物)。题碣谁摹宋(碑字集坡书),居人尚姓钱。争来问遗事,欲说转凄然。

翁同龢这诗可能作于光绪戊戌被放归田之后,那么所说应该是八十年前的光景了。大体上也就是今天所看到的状况,不同的只是新添了一条公路,那株柿树也没有了,集东坡书的旧碑他倒还看到过。从这诗我却得到一种启示,住在这里的农民,大约有许多还是钱氏的族裔。这就难怪打听起来,人们都还知道遗址。

在钱牧斋墓的右侧,紧挨着的是另一座较小的墓。嘉庆二十四年支族所立的碑上写着“明赠光禄大夫宫保礼部尚书景行钱公之墓”,这是钱牧斋的父亲钱世扬的墓。再走过去,穿过两垄种着瓜菜的田畦,就可以看见另一座墓。这墓也紧靠公路边上,方方的,四围有矮石围栏,墓前有两只长方石柱,也很旧。论规模、形制,都比牧斋墓气魄更大,但无一字碑碣。按照旧时记载,河东君墓就在钱墓左边,而近旁除此也更无其他旧冢,那么这应该就是柳蘼芜的埋骨之地了。

陈文述写过一篇《蘼芜冢辞》,前面的小叙说:

墓在拂水岩下钱园之内,即耦耕堂故址。孤冢荒没,华君竹楼为余访得,乃葺而新之,且树碣焉。

这就告诉我们,这一带正是钱园的故址,秋水阁、耦耕堂这些建筑物也都在这里。钱氏家族墓葬也附于此间,新修的公路正是穿园而过的。

这时从村子里踱出了一位老人,他指给我们看,公路对面的山脚下,还有另一座古墓,有石人石马,前些年都被破坏了。我就爬上去看,除了几堆白石碎块之外,什么都不见。也许并不是墓葬,却是钱园遗址的残迹也说不定。至于在桂林殉难的瞿稼轩的墓,从书上知道是在拂水后面的山坳里,访寻更是困难了。钱瞿是同乡、师生、亲串,但两人的晚节却天差地远。今天知道瞿式耜的人,恐怕就更少了。寻访的结果使人满意,我们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途。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追记

(本文节选自黄裳《黄裳散文》,标题为选者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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