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泽河边的芦花总赶在霜降前白头。我幼时蹲在无名渡口数着船儿来往,篙尖挑破晨雾时,惊起的水鸟掠过河边晾晒的蓝印花布。我问船工:“船向东边,会开到哪里啊”船老大把竹笠压得低低:“往东?东边还是水!”岸上不知道谁唱的《拔根芦柴花》,调子土得掉渣,撞碎在桨板,散作满河跳银的浪花。
生在水乡,乡愁如梦
十八岁那年,是一个秋天的清晨,班车在薄雾里咳嗽。母亲在我临行前,将油纸包着的咸肉烧饼塞给我,温热烙着掌心。
以后的梦里我经常梦见草泽河边的余庄,芦苇荡沙沙响,像极了母亲上半夜纳鞋底时错针的叹息。那年我在小山城里打拼,白天一身汗,夜里睡得倒是很香,梦里常听见草泽河的浪啃着老柳根。
癸未年寒露,流水线把我卷进横塘月色。横塘的月亮比老家肥些,照着我客寄的寓所。闲的时候爱往晋源桥头逛逛,听摇橹声混着柴油味,把吴侬软语腌成酱菜坛子里的脆萝卜。
有时候手拈一片黄叶,细细观察,纹路竟像母亲的手纹。横塘和草泽河霎时颠倒过来,余庄的芦花与横塘的桂子,都在水纹里碎成零三年的雪。
丁亥年端午,南风撞开寓所的窗。电话线那头,母亲疼痛的呼吸和着草泽河的涛声。拙政园的荷花还在等雨,老家葡萄架却永远塌在端午那日,母亲纳鞋的顶针却永远锈蚀在一个多雨黄昏。庭院里的石榴树垂下了头颅,枯荣一年又一年,还有我的思念疯长成常春藤。
今夜月亮朦胧得很,茶盏里盛着的是彷佛是草泽河里的水。五十年的光阴从指缝漏进深井。晋源桥下的漩涡打着旋儿,把余庄的芦笛、横塘的评弹,都卷成水底咕嘟的泡影。恍惚间听见船老大在大声嚷道:“水外头还是水哩。”又懵怔间站在了七里山塘的小桥上,望着灯笼一盏接一盏灭去,像母亲临终前松开的,那串攥了五十年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