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厚厚的《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源自佛经的词:功不唐捐。作为著名画家、俄国美术科学院院士的儿子,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早年曾系统学习过绘画——1903年,13岁的他在和父亲旅行的路上,完成了一本由32幅画作组成的画册。不过也是在这一年,他又狂热地爱上了音乐,并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进行系统学习,直到六年后以“没有乐感”为由,最终放弃音乐。这些早年的尝试并没有从帕斯捷尔纳克的生活中完全消失,相反地,它们像外挂的辅助设备一样,增强了诗人的感官功能,为他的诗歌营造了一种超越日常的氛围,也为他的抒情意象注入了强劲的力量。
“绘画”和“音乐”可以说是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的两个重要内核。这并不是指他创作的类似《复活的壁画》《夜的画面》《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变奏》等直接表现绘画或音乐的诗歌,两种艺术样式参与其诗歌构建的方式是隐性和内在的,就像他那首著名的《松树》:在抛出“树干的顶端是大海”这一极具想象力的诗句之后,他沉入幻想,“海浪高过这些枝丫,/自礁石倾泻而下,/从被搅浑的海底,/抛出冰雹似的海虾。”这样的场景由于强烈的视听体验而令人震撼。联想到帕斯捷尔纳克诗歌典型的修辞“通感”,其实绘画和音乐也与文字构成了通感关系。绘画和音乐,使得帕斯捷尔纳克在自己的写作中创造出“电影感”的效果,也让他在同等意义上既是一位“视觉的诗人”,也是一位“听觉的诗人”。
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3月7日专题《帕斯捷尔纳克:我想在万物之中》B04-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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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张猛
《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作者:(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译者:刘文飞,版本: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4年3月
“成排的树木和栅栏/
步入远方的昏暗”
在诗歌意象的可视化呈现方面,帕斯捷尔纳克可以说是诗人中的佼佼者。俄国文论家尤里·洛特曼在研究帕斯捷尔纳克早期诗歌时,就曾指出诗人的世界是可观察和可感知的,“在帕斯捷尔纳克那里,总体的理念就是被看见的理念”。此外,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他还引用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信中的一句话。在这封信中,茨维塔耶娃提到自己与帕斯捷尔纳克对世界感知的差异:“帕斯捷尔纳克在诗歌中看见,而我在诗歌中听见”。
这似乎为帕斯捷尔克作为一名“视觉的诗人”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不同于许多诗人执着于在诗中描写抽象的感觉或理念,帕斯捷尔纳克习惯了将沉思与缄默的气质赋予俄国本土典型的景观,或是日常生活所依傍的器具。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刘文飞先生翻译的上、下两部诗集中,随处可见松树、白云、雨、阳光、落雪等大自然的意象。在阅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时,我们首先会注意到,那些诗句中出现的一切都十分具体直观,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见到、触摸到的,譬如这首《相见》中的两段:
“成排的树木和栅栏/步入远方的昏暗。/你独自站在角落,/四周雪花旋转。//水滴从头巾落下,/沿衣袖流到袖口,/头发上的水珠/像露水一样闪烁。” (1949)
帕斯捷尔纳克仿佛手握一支画笔,他只是简单地在白纸上勾了几笔,一对恋人相见时的场景和内心的波澜起伏便被刻画得入木三分。诗人会有意关注进入诗歌的画面给感官带来的多重刺激,譬如色彩搭配。从上述诗句可以看到典型的黑、白、灰三色在诗人的画笔下不断被调配:白色的雪花,透明的水珠 (露水) ,灰黑色的树木和栅栏以及远方的昏暗成为人物相见的辽阔背景,这样,一幅意境深远的蚀刻版画便呈现在读者面前。
尽管不少俄罗斯诗人,如费特、布宁、叶赛宁,都对自然景物怀着眷恋的深情,但鲜少有人具有帕斯捷尔纳克对季节时序拥有的精微洞察力——他创作了非常多以季节、月份以及一天里的晨昏为题目的诗歌,除了那首著名的早期诗作《二月》,还有《三月》《七月》《夏日》《秋天》《又是春天》《天放晴时》《黎明》《夜》等。面对俄罗斯的自然,他睁大眼睛,努力捕捉每一处细小的变化。对诗歌研究者来说,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语言是难以捉摸的,他长期在象征主义和先锋主义中间变换身份,但有一种风格得到了所有熟悉他作品的人共同的肯定,那就是印象主义。他怀着盎然的兴趣探寻自然景物在明暗交替下的瞬间面貌,大概这也是对童年接触过的画作所进行的反刍:
“夕阳下的干草垛,/形状就像大车店,/黑夜会在这里过夜,/躺向三叶草的床垫。//凌晨,当夜色变淡,/草垛像干草房耸立,/路过的月亮躲起来,/在干草垛过夜。//一辆又一辆大车,/在暗中碾过草场。/头发上沾着干草屑,/黑夜在过夜处起床。//高天在正午再次泛蓝,/草垛又像云朵一样,/大地又像茴香酒,/再一次散发浓香。” (《干草垛》节选,1957)
莫奈画作《干草垛》。
为了呈现阳光和空气在不同时间段对田野的造访,莫奈用了三十多幅《干草垛》记录他的感官体验;而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首同名诗歌除了有时间的参与,还有自然万物之间的亲密关系。拟人化的黑夜和月亮选择栖身干草垛,当黎明来临,黑夜从过夜的地方起床,“头发上沾着干草屑”,自然景象纯真无邪的一面被诗人那颗已经67岁的心捕捉到。类似这样生动的拟人化处理不胜枚举,“黄昏的血多么炽烈,/台灯戴着浅蓝的睡帽。” (《“黄昏的血多么炽烈”》) “生活是我的姐妹,如今在汛期,/她像春雨在众人身上撞伤。” (《“生活是我的姐妹”》) 雅各布森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中“所有形象都是具体的、可触知的、可视的。这并非象征,亦非寓言。人与世界被置于同一维度之中。对帕斯捷尔纳克而言,它们的确存在于同一维度。因为对他来说,人和自然同样充满生机,同样富有灵性。”作为“视觉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一定是怀着平等的、无差别的态度接受了这些,才会给一个个抽象的存在赋予可见的形体。
“请你倾听无雪的风
赤裸地奔走”
也正由于这种平等、无差别的接受态度,以及他的抒情诗所贯注的高浓度情感,使得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不可能是只有画面交替的“无声电影”;相反,在象征主义和先锋派之间,他甚至更倾向于先锋派诗人塑造声音形象的原则,即强调声音的主体性地位,使它们像物质世界的物体一样存在并发挥作用。在早期的诗作中他就注意到这一点,例如他写鸟鸣声——“鸟儿叽喳。从学校到街道,/连绵的歌声和纺锤的鸣响,/像波浪涌起,落上石墩,/镰刀闪现,纺梭铿锵。” (《春天》,1922) 鸟儿的歌声不只可以被听到,而是像掀起的波浪那般连绵起伏,是可见、可以触摸的。
“他不相信,高天曾面对它的深渊/打哈欠,天上的月漂浮,/像吊在远方横梁上的大钟,/像喉咙里的一块银锭,/像舌头和舌尖的词。/不,它的声音含混嘶哑,/它被废墟的碎石活活吞噬。/把手探入碎石的风暴,/它会自裂缝跌落手中,/像一截残肢,像被霰弹/击碎的一截无用的血管。” (《噩梦》节选,1914,1928)
上述段落记下了帕斯捷尔纳克由于一战的爆发产生的强烈感受。原本作为“噩梦”的元素而存在的破碎画面,却是靠着声音来推动:不管是吊在横梁上的大钟,喉咙里的银锭,还是舌头和舌尖的词,全都指向了惊慌与恐怖的感受。随后描摹的“含混嘶哑”的声音,也同样与废墟的碎石构成一种对应关系。在表现战争的无序性方面,被物质化的声音几乎成了诗人认知世界的路径。在这首诗的最后一部分,帕斯捷尔纳克又写道:“请你倾听寂寥原野的喧嚣,/请你倾听他们疯狂的推进。/……/救护列车的制动器在喘息。/天国的信徒在做梦,做梦……”由声音所主导的梦境似乎比视觉上的乱象更能击溃人性,给人带来对战争灾难的恐惧。
帕斯捷尔纳克画像,其父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画作。
在另一首诗歌《致阿赫马托娃》里,“倾听”不仅成为认知世界的途径,也是创作最主要的源泉:“我倾听湿屋顶的絮语,/倾听地板熄灭的牧歌。/城市出现在全诗开头,/在扩展,现身每个音节。”“听”在这里发挥着建构世界的作用,是诗人获取写作灵感的重要途径。诗人似乎有意成为一个媒介,将所有的自然之声通过自己个性化的“翻译”,转述给感受力麻木的读者。
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中,声音的范围是十分广泛的,这里既有音乐的声音、自然的声音,也有日常生活中的声音。他对于谛听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也衷心地热爱这一事业——在他的想象中,凡是能够发出声音的都有了生命,比如那小巧的警哨:“被警察攥在手心,/它抽动鱼鳃和喉头,/鱼一般斜翘着/尾巴,鼓出眼球!” (《警哨》) 大自然里的声音突然间就获得了行动力:“已有大车,已是夏天,/雷声为灌木丛开锁。” (《丁香》) 甚至是“寂静”在他看来,也是有趣的、鲜活的:“寂静,你是听觉中/最好的声音。/蝙蝠飞来飞去,/折磨一些人。” (《夏日的星星》) “听觉”作为理解帕斯捷尔纳克诗歌的一个向度,体现了诗人“与世界对话”的愿望。他长了一双童真的耳朵,具有为世俗纠缠的成年人所不具备的听觉,就像这本书封底利亚·爱伦堡感叹的那样:“帕斯捷尔纳克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听到小草的生长,心脏的跳动,但听不到时代的脚步声。”
“我想在万物之中”
那么作为“视觉的诗人”和“听觉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是怎样统一这两点的呢?事实上,被统一的也并不只是这两种感官,充斥在诗歌中的还有触觉、嗅觉、味觉等。譬如诗歌《第七层楼》就生动展示了诗人怎样通过听觉和视觉的和谐调配,展开与其他感觉的通感:“唉,哑巴把我们比作飞鸟,/也是白白费神!/瞧,对正方形的热爱,/造就了冬季的城。//时钟在滴答,/潮虫们,在倾听、冷却、爬行……”“冬季的城”与“正方形”之间存在的隐秘通感,不单单是视觉上,而是触觉、嗅觉等多种感觉的联合,十分考验读者的“直觉”而非“智力”。
对于这一点,诗人米沃什也做过评述:“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是反思辩、反理智的。它是感官知觉的诗歌。他对生命的崇拜意味着一种着迷,着迷于可称之为自然的情绪的东西——空气,雨水,云朵,街上的雪,昼夜和季节不同时间带来的细微变化。”在他看来,帕斯捷尔纳克统合所有感官的秘密,在于他对生命发自内心的热爱。在这部抒情诗全集中,诗人在66岁时创作的一首诗中所表明的心志,似乎是对这种热爱的证明:
“我想在万物之中/探清实质。/工作,一生的道路,/心的骚动。//……//我会把玫瑰花香带入诗句,/薄荷的气味,/草场、青草和割草的气味,/暴风雨的轰鸣。//肖邦当年就曾如此,/创造活的奇迹,/把村庄、公园、森林和墓地/都写入练习曲。” (《“我想在万物之中”》节选,1956)
只有对于万物平等的爱,并且将自己放在同等位置的诗人,才会产生这样的愿望。门口的坑洼,暴雨后的落叶,敞开的窗帘,当这一切碰触到帕斯捷尔纳克敏锐的感官知觉,通过他心灵的滤网之后,全都获得了不一样的外观。茨维塔耶娃就曾在《现代俄罗斯的史诗与抒情诗》一文中指出,帕斯捷尔纳克的海绵具有强烈的染色能力。“所有经它吸收过的东西,都永远不会再像原来那样,而我们一开始认定,这种 (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的) 雨从未有过,最终我们会发现,除了帕斯捷尔纳克式的,任何形式的暴雨从来没有过,也不可能有。”
说起暴雨,在所有的自然景物中,帕斯捷尔纳克对于雨和雪似乎充满了独特的情感。据文学理论家米哈伊尔·爱普施坦的统计,帕斯捷尔纳克描写下雨主题的诗歌占据俄罗斯同类诗歌的首位,共15首;而描写暴雨的诗歌又有14首,相比之下,丘特切夫写暴雨的诗歌只有6首。此后,爱普施坦又进一步总结,帕斯捷尔纳克热爱的自然形象是大自然中的微小零碎部分:树枝、草芽、水滴、小冰块、星星、花坛、雪球、豌豆荚。因为“所有这些散落、飞溅、滚动、摇晃、颤动的事物,它们体现了生命永不停息的沸腾”。
1958 年,帕斯捷尔纳克在家中花园干活。
这就让我们再次回到米沃什提到的“生命的崇拜”。从诗集的第一首中出现的句子“轰鸣的泥浆/点燃黑色的春天” (《二月》,1912) 开始,帕斯捷尔纳克在诗歌创作的全程都在探索生命的奥秘——更确切地说是生命力的奥秘,他想要通过形象、声音、动作、触感、味道,洞悉暴雨倾斜的力量来自何处,而宛若泡沫的歌声最终又要飘落到哪里。在他创作的后期,甚至出现了倾听宇宙声音、探索宇宙奥秘的主题:“他仰望行星,/仿佛这天穹/就是他的对象,/他在彻夜研究。” (《夜》,19 56) 那是阅读法国小说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说《夜航》在他心中引发的悸动。
最后要说,这本《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还给笔者留下了这样一种或许主观的阅读感受:有的诗人,读者在读他的时候,总感觉其中住着一位历尽沧桑的、深沉的老者,比如德里克·沃尔克特,或是罗伯特·弗罗斯特,常常通过一些阴郁的、暮气沉沉的意象,或是以睿智的、阅尽沧桑的语气与读者交流;而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里仿佛永远跳动着一颗少年的心脏,充满活力和热情,即便是哀歌也涌动着炽热的情感。这样的“少年感”如此强烈,以至于步入老迈之年的他仍然保持着“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状态;不过,必须指出,他的感情比这句略显矫情的话更诚挚,更令人动容:“自然,世界,宇宙的密室,/我将久久地服务于你,/置身隐秘的颤抖,/噙着幸福的泪滴。” (《天放晴时》,1956)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张猛;编辑:张进;校对:薛京宁。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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