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勋初(1929—2024), 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荣誉资深教授
去年12月15日下午,我和伯伟去江苏省委老年公寓拜望周师母祁杰老师,师母的住所宛如画家的小天地,桌面墙壁摆挂着创作的水墨画和书法条幅,满室生辉!实则更早的两个月前,师母印制了彩色画册活页,已由兴无教授分赠给我们弟子辈。谈话间师母从桌边拿起这本画册,指着最前面的一方不规则椭圆形朱文印章说,这是周先生的格言!师母又亲赠了手绘的团扇,精美的画面上也装点着这方印章。是的,印章正是刻的周勋初先生爱说的一句话:“顺其自然地登攀”,恰如师母郑重点醒的,这句话怎么回味都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格言啊!
周先生为学术为事业的一生,亲力实践和体悟了这种人生智慧,尤其是这句话像是从先生的生命中自然而然地流出,如珍珠般闪耀着光芒。先生生前虽没有刻意作出诸如格言的标示,但这句话包含着深刻的思想意义,也与儒道思想资源有着深邃的关联,作为先生的精神遗产,特别值得学习和继承。
曹虹与周勋初、祁杰夫妇
从左至右:徐兴无、郑玫、曹虹、张伯伟、周勋初
在历史的长河与生命的长河中,碰到命运压力这种事是难以避免的。周先生需要应对的各种艰辛,曾有过比喻和感叹,他说“我这匆匆忙忙的一生,常是处在身不由己的状态”(《艰辛与欢乐相随——周勋初治学经验谈》,12页),并把为了学术而艰辛备尝的生活形容为“黄连树下弹琴”(同上,283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遭逢上了“疯狂的年代”,先生说“我们这一辈人前半生就时时感到政治上的巨大压力”,那种非理性的政治压力的渗透性是相当沉重而残酷的。2009年由先生重新校订的《韩非子校注》新版出炉时,先生以“疯狂的年代,理性的思考”为题回顾了《韩非子校注》在“文革”后期编写始末,还特意从自己的实感而推衍到普遍的人生况味,为眼下和将来的年轻人应对现实压力而提供纾解的参照。先生说到:“现在的学生,在校时学习负担重,离校时就业难,因而时常感到有压力,其实处在每个历史阶段的人都会遇到特有的压力。”作为过来人的师长,对后辈的境遇颇表关切,在惠予同理心的抚慰之际,也提示了新的时代环境应当警戒的地方,先生《治学经验谈》第十八讲说到:“应该说,目前年轻学者面临的形势,比之过去已有根本不同。过去的学术资源,分配权都掌握在领导手中,个人少有回旋余地。业务水平较好的人,如果政治上跟不上,容易被人扣上白专帽子,这样更会举步唯艰,如果你对此很执着,风险也就更大,闹得不好还会毁了一生。现在情况不同……不过大家似乎也应警惕。当今社会各种诱惑纷至沓来,学者……可能未到衰老却已销声匿迹。”(同上,421页)如果不是怀抱学术期待“巧用机缘”(同上,271页),《韩非子校注》和《韩非子札记》这两种特殊年代的著作是不可能成功的。
周先生回忆自己在青年时代处于政治干预学术的压抑时代,他说:“我很清楚,自己难当时代宠儿,也不是什么做官的料子,只能是‘顺乎自然,随遇而安’”(同上,422页)。到了晚年也往往在不同场合会用到“顺其自然”这个含有道家底色的语汇。2020年春天,周先生给心脏冠脉术未久的伯伟信中关照他留意身体,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一切都顺其自然度过。”其实是分享经他长久认可的一种有益于生命的原理。先生2000年出版的《无为集》“追念自叙”栏目内有了正式题为《顺其自然地登攀》一文。此文实首发于《文史知识》1991年第4期。这个题目也用到了2020年他作为江苏省社科名家接受《新华日报》“思想周刊学林版”的采访录(《新华日报》9月22日《周勋初:顺其自然地攀登》)。当然,先生的这本集子以“无为”为题,显然也是源自道家概念。我们知道,老庄思想往往予人以某种消极的印象,庄子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从而“安时而处顺”(《庄子·人间世》)。但先生的事业人生与治学思想中,从道家智慧中作出独特的提炼,也就是说,先生并非消极宿命论,而是主张在认清局限后,以“无为”之心专注于可掌控之事。那么,“无为”的实质是“为而不争”,意即通过某种顺应内在规律的行动,在命运框架内实现最大自由。周先生富于辩证性地感到,有时表面上“逆来顺受”,其所谓“逆”“顺”之间本可转化(同上,278页),也就能有效化解外界的裹挟失衡。这样的修身治学的情志状态与命运环境的协调智慧,是值得深长思之的。
如果说“顺其自然”的“自然”是指事物本然状态和自发秩序,那么“顺”的态度也是能惠益于探索“自然之道”的。这一点曾钻研过老子的韩非亦有揭示,《韩非子解老》曰:“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随时,与理相应。”周先生他们的校注曰:“道的实情,不制作,不显露,柔弱和顺,随时变化,同万物的理相适应。”周先生讲求“顺其自然地登攀”,还可贵在他的治学途程中,始终注意运用符合古文献、古典学内在肌理的治学理念与方法,将富有学术精髓的学术师承弘扬光大,找到并推动切合专业内在发展需求的方向。那么“顺其自然”就能不断导引出“与理相应”的专业性强的成果,岂非对道家“自然观”的妙用!
通过不违背学术规律的行动达到最高效能,这大概是周先生乐于用“无为”、“自然”来表达的一种学术实践上的智慧吧。但应该说,这方面的用心其实与儒家思想也有一定的关联。我们知道,孔子在河边发出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朱熹《集注》分析这个感叹的喻义在于:“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其喻学者当‘盈科而后进’,成章而达也。”所谓“盈科而后进”,虽然指向理学修养次第,但也含有不急于奔流,而是先填平坑洼的策略,喻示对目的的追求尚需自然而合理的积累,不可躐等而进。尤其是朱熹说的“成章而达”,重在一种融会贯通、成于系统之境,实则周先生所向往的“登攀”之境 ,也常常强调要归于系统性的建树。如果说“顺其自然”最要避忌的,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同上,422页),周先生超常的境界在于凭借“融会贯通”,“培育一种宏通的视野”,在学问的积累与创新规模上形成了可观的系统性。他从《高适年谱》开始的对唐代文献的追踪彻究,锐意开拓,成果叠现,令学界惊服,就是例子。他还特别欣赏广岛大学《文选》学那种“整个学统亦卓然树立”的气派。由系统到学统,可见周先生对“成章而达”的古训也有自觉追求。
前不久,看到了吴冠文女史《不京不海集续编编后》中记述章培恒先生在窘迫年代运用“小步快走”法的学术生存策略,如何用“零零碎碎的边角纸”完成了《洪昇年谱》,作为比喻的来源,是1964年去农村搞“四清”时的农家体验,章先生用此法走在雨后田埂路而避免滑倒:“步子不要大,太大后脚跟不上;速度不能慢,慢则前脚滑出,势成劈叉。”(《“眼高手低”与“小步快走”:章培恒先生《不京不海集续编》编后》,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5.2.26)这种逼迫的生存机智也贯通到了特殊年代的治学技法。周先生与章先生友情深厚,想必出于对学术的真诚向往,一代人的精神故事中往往有可以相互辉映的光影。
总之,先生的名言“顺其自然地登攀”,既是特殊年代暗含效力的一条奇策,又是钟山愚公将“身不由己”的外境活成了“游刃有余”的超越人生的亲证,不仅蕴含深通儒道的哲理,而且如同长辈督喻温暖可行。故称之为格言,正见其精能而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