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3号周五晚上,这个西方人认定的黑色星期五,虽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但外边依然闷热异常,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某种不安。我正驾车行驶在从天津到北京的高速路上。因为下雨,我不敢怠慢,认真地看着往来车辆,康弘和朗迪都在习惯性地看微信,突然听到康弘“啊”了一声,但马上就沉默了,我觉得不妙,问她,她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儿,朗迪惊呼,不好了,伊蕾阿姨没了。啊?我当时有点懵,是真的吗?康弘这才说:“微信显示伊蕾在冰岛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刚怕你开车着急,所以没敢说。”我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因为伊蕾平时身体挺硬朗的啊。一会儿功夫,几个电话过来,都是询问伊蕾消息的。这时康弘又得到信息说这个是假新闻。我们立即涌起新的希望,康弘最后给伊蕾的邻居电话证实,消息是确确实实,伊蕾走了。我几次镇定自己慌乱的情绪,把车勉强开到了家。

伊蕾,你就这样地不辞而别了,也没给我们最后聊几句话的机会,总觉得有大把的时间相聚,所以好多话还没说,这让我们充满遗憾和歉疚,老哥只能利用这最先进的通讯方式传递给天上的你,是追思,也是悼念。


九十年代画的伊蕾速写

和你相识有三十多年了,那是号称“二次解放”的80年代。但我已想不起我们是在哪一天见的第一面,因为即使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是多年相识的老朋友,或者是分别几年的姐妹,完全没有陌生感。

那时你已经从下乡知青到鲁迅文学院和北大读书后衣锦还乡重回天津,是以“另类”的诗人的身份出现的,当时你的长诗《独身女人的卧室》尽显你的杰出才情,让你名声大振。


1992年为伊蕾画像休息中


1992年为伊蕾画像

我去过你出生的地方——海河北岸“望海楼”附近的粮店后街。那是个弯弯曲曲的胡同,尽头有一方灰色砖墙的小院,顺着小巷百转千回地拐到院子的尽头,一间最小的小屋便是诞生这位当代最重要的一位诗人的小小马厩。此后那个小屋也是你成长的地方。就在离你家不出几百米的另一个灰色的院子,就是我最最敬佩的李叔同先生的故居,他是最早引进西方美术、戏剧、音乐的文化先驱,因了此人,让我对家乡有了种自豪感。若干年后又有了你的出世,不得不让人感叹这里比邻海河的风水通灵。我是先给你画了像,然后才画了李叔同的,当时并没仔细想过冥冥之中这两个人有什么联系。


2004年10月鸟瞰金刚桥画稿伊蕾和李叔同家就座落在河对岸


伊蕾画像1992年

我也去过你下乡后“选调”到的邯郸铁厂,那是你人生中重要的一个阶段,你的青春年华最宝贵的几年都献给了这个地方,对理想的憧憬,第一首诗句的斟酌,都是在这里。我听到你和闺蜜咪咪笑谈这里发生的许多故事,我们一同来到附近的小河,你和咪咪在用“辘轳”汲水,在古堡似的乡村房子前留影。我知道,这里并非都是诗意、潇洒和欢乐,有不少痛苦和煎熬你们心中自知,但一切已经过去,留下来的都是美好的记忆。


1992年6月在和伊蕾、咪咪李亚荣在河北邯郸


1992年9月去俄罗斯之前,康弘陪伊蕾重回河北衡水她曾经工作的地方

我们常常惊奇我们都姓孙,我们的性格也非常接近,都平和随性、大咧、宽厚,与人为善、待人真诚,凡事总是为别人着想。但又都有不为人知叛逆的一面,内心里向往着自由,有着改变自己命运的执着的信念。康弘总说你们性格太像了,以前一定是一家人。


1993年在北京


1991年伊蕾、康弘在广州


1994年与马寒松等在我位于宁河的工作室


1994年诗人王向峰、肖沉、摄影家莫易在伊蕾寓所

80年代,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也是“沙龙”的时代,是诗人、作家和画家最亲密合作的时代。对未来的憧憬,热血和激情激荡着理想尚存的艺术家,特别是这些人一碰到一起,就像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每个人都那么亢奋,袒露心扉,在朋友堆里兴致勃勃地窜来窜去。除了谈艺术,我们也关心国家兴衰,也曾千金买刀,也曾貂裘换酒,也曾愤世嫉俗,也曾挽手游行,即使迎来的是血雨腥风,也不曾退缩。那个时期我们的各种“爬梯”不断,你天性热情好客,所以你的“独身女人的卧室”也常常是朋友聚会的地方。一般是清茶,间或有清香的蔬菜和瓜果,奢侈时有咖啡、葡萄酒,酒后我常常一曲悲凉长调,把大家带向那遥远的草原;诗人向峰书呆子似的朗诵;艺术家常工“歇斯底里”嚎叫的摇滚;还有“羊二”的吉它弹出自己的大俗大雅的歌谣;胡子莫毅只会憨笑,爱喝酒的李津和守虹不知侃啥,面红耳赤……。我曾画过一幅“如歌的行板—第二乐章”,就是想留下这个不会再来的记忆。画中那个女神一样的人物就是你的化身。


1989年6月创作的《如歌的行板——第二乐章》

另一个圈子都是你文学编辑部的同事,蒋子龙、刘品青、康弘……,感谢你带来了美丽的康弘,我们从此就再也没有分开。


1993年与作家蒋子龙、刘品青在我工作室


1994年与作家蒋子龙、刘品青等《天津文学》编辑在我工作室


1995年与朋友梁江、画家邹建平、何唯娜、张羽、刘云在广东高明

你一直渴望爱情,但却得到的是更多的苦痛,你只有把精力和爱献给自己钟情的艺术。不仅写诗,也动笔画画。用绚丽的色彩绘出想往的玫瑰,以洗涤被空虚和雾霾遮蔽的心灵。


伊蕾自画像


伊蕾画于2016年《自由的玫瑰》

人们常说诗人都是“灵魂的漂流者”。你也不例外。你到处漂流、寻觅。我去过你各个时期各个地方的独身卧室,无论是普提河桥边的北辰房子、西站西大道的房子,或是顺义潮白河滩上太阳城的房子,或是“七九八”附近酒仙桥的公寓,后来你也飘到了“北漂”艺术家的大本营——宋庄,建起了“玫瑰园”。你飘来飘去,或漂来漂去,没有一个固定的城市、固定的住所,这是你的生活理念,也是你人生的无奈。无论你飘到哪里,尽管是临时栖居的房子,你都用尽全力将之打扮得舒适、漂亮,充斥着浪漫,溢满诗情。那永远拉上的窗帘,让阳光柔和地洒进客厅,铺着俄罗斯的碎花桌布的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盛满水果的果盘,中央有插满野花的花瓶,还有刚刚煮好的红茶……它们虚席以待,只等着朋友们的光临,那些不期而遇、不约而至的朋友总能感受到你的热情好客。一切都是那么“乔尔布亚”,你精心地打扮着自己周围的氛围,在这个北方雾霾的城市里却想象着自己正置身于梦中的天堂,想象着怎样才能使自己更加芬芳吐艳。


1995年以中国诗人生存状态为题材创作的《落叶飘飘》

九十年代中国的经济大潮袭来,人们为了过上富裕的生活,纷纷下海经商,朋友也大多各奔西东。你渴望在某个城市拥有一个自己小小的房间,安放你瘦弱的躯体、丰满的诗情、孤寂的爱情和不朽的灵魂。你想从此不用再那么漂泊,再那么看人脸色生活,所以你远走他乡,想挣钱来实现自己小小的愿望。在那个拜金主义的时期,你去了魂牵梦绕的俄罗斯想找到商机,那个民族的文学构建了你儿时的梦想。我可以想象得到,女孩儿时的你幻想着置身于美丽的花园,一袭白色长裙铺展在碧绿的草坪上,轻声读普希金、读莱蒙托夫诗时的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而那时的俄罗斯刚刚从苏联解体,正是百废待兴,渴望世界新力量的进入。你一踏上俄罗斯的土地,突然发现其实你也很拜金,但那个金却是你从小就崇拜普希金!你爱屋及乌,与俄罗斯文化结下不解之缘,于是画风急转,想当商人的你瞬间变身文化使者。


1995年在伊蕾新居聚会


1994年伊蕾带俄罗斯朋友来我工作室

一次我随文化部的中国文化艺术代表团来到莫斯科,你听说了消息立即跑来看我。我们一同去红场瞻仰克里姆林宫和传说中的昔日“圣地”,一同去契斯恰克夫画廊看那些久仰的名画。一同去“阿尔巴特”大街淘宝。但我不像你,对这个国家的喜爱溢于言表。我实际上对这里的情感非常矛盾,一方面从小受到的都是俄罗斯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绘画的浸淫,不自觉中受其影响;另一方面俄罗斯的沙文主义,苏联时期大一统专制的意识形态使我们禁锢在一个只知苏联不知世界的牢笼里。当我好不容易摆脱束缚,看到了更广大、更进步的观念,我在为我们的艺术由于政治的力量被强行一统而走的弯路进行反思,因而我心中对俄罗斯充满了复杂甚至逆反的心理。

从俄罗斯回来,你的那个卖一栋带草坪房子的梦想变成了一幅幅俄罗斯油画,是的,你尽管没有暴富,却用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买回来许多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特卡乔夫兄弟、法名……你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每位画家,讲着每幅画的来历,你热爱那些俄罗斯的艺术家,经常自费出资赞助俄罗斯画家到中国举办展览,你不图报酬,只想把他们重新带回中国。这不久,在天津文庙边,出现了一个“喀秋莎美术馆”。这里展出的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和挚爱。你已经不仅是喜爱——甚至是在“袒护”着俄罗斯的文化,不容许别人说他们的一丝不是。我虽然不是特别赞成这样的执拗,但你的真情也让我感动,我也知道说服不了你,你太痴迷俄罗斯文化了,这也是你整个青春时期国家之于我们那一代人对外文化理想的唯一构建。


2011年康弘、朗迪在伊蕾寓所

你又是没有告别,就匆匆离去, 这是你的风格,我们早已习以为常。

你走了,没有留下儿女,但你的诗句已经被人们流传,激励心底尚存理想的人们。你留下的都是真情,那么多的朋友惦记你,这还不够吗?

你走了,还是在陌生的异国他乡,这也许就是你的宿命,也许是你蓄谋已久的策划。

你走了,真的自由了,无边无沿,无始无终。我似乎能看到你穿上了喜欢的纱裙,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无拘无束地奔跑着,呼喊着,飞翔着;忽而在海浪汹涌的有礁石的白沙滩上卧看天际间云卷云舒;忽而在有黄叶的树下坐看落叶飘乎出无名忧伤……。

我只有双手合十,远远地祝福你。

你怎么都好,生命放任自流,这个世界亏欠你太多,祝福从此一切如意。


2003年8月和朋友郭兴月在携手新世纪画展上

(作者:孙建平,1978年考入天津美术学院绘画系,毕业后留校。1985年参加浙江美术学院的赵无极绘画讲习班,1993年参加中央美术学院的助教班,1994年担任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主任,中国油画学会常务理事,现职业画家。)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