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问：“当一个单身女性老了以后该怎么办？”
2个月前，我们在北京遇到了巫昂，她带着她的母亲“林妹妹”一起来领奖。那天，她特别高兴地给我展示她的新衣服，“这是林妹妹亲手给我做的，好看吗？”
这是巫昂和林妹妹在一起同居养老的第六年，一个40后、一个70后，这两位“中老年”女性正在创造、实验一种新型女性养老模式——母女养老，那父亲在哪里？这种模式和夫妻模式有什么不同？家务活如何分工？
2024《新周刊》新锐榜现场，巫昂和林妹妹穿着林妹妹亲手做的新衣服
先来讲讲巫昂是谁。
她现在是一位作家、画家和译者，再往前，29年前她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在中国媒体还辉煌的年代里，她也曾是位名记，以调查记者的身份挖掘过许多真相。
抛开这些社会身份，她还是一个女儿、一名单身女性、一位职业女性。
去年，巫昂突然在各大媒体里“刷脸”，讲述她和林妹妹一起养老的故事。一切发生的起因是，她们终于离开了家暴多年、脾气阴晴不定但又很敏感自负的父亲，用杨笠的话来说，“他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还非常不幸地，成为了我的父亲。”
于是机缘巧合地，我采访到了巫昂，也想在今天这个特殊节日——国际劳动妇女节，和你们分享这场有关【单身女性养老】理想桃花坞的真实模样。
1、为什么叫妈妈为“林妹妹”？
巫昂：我会有一些自己好玩的规矩，比如会管比我大的朋友叫妹妹，这像是一种正面的暗示和鼓励——年龄不该成为女性被固化的枷锁，所以我也叫母亲为“林妹妹”，她本身就身形娇小，我已经这样称呼她十几年了，我的朋友们也这样叫她。
2、是什么原因最终推动你妈妈决定“出走”家庭？
林妹妹：我的婚姻从开始就埋下隐患。为规避特殊年代的政治风险，我选择下嫁贫农出身的丈夫，却忽视了人品考察。这段关系中充斥着暴力与控制：升任计生委副主任当天遭遇家暴，头皮撞墙破裂，传统观念与子女牵绊让我隐忍了许多年。
林妹妹做衣服，她会认真画好图纸，图源：一条
3、婚姻是什么？不婚不孕意味着什么？
巫昂：在采访时经常会有人问我要不要结婚，我觉得这是女孩普遍的困惑。作为一个70后，我在年轻时，也每天要面对这些问题。
我有一个朋友是搞艺术的单身女性，她是画大画的，必须要有大空间，她每天的生活模式是：煮一锅味增汤，里面什么材料都有，饿了就热一下吃，剩下的时间都在创作。我很难想象她身边如果有一个孩子、一个丈夫，还有一堆家务活等着她时，她如何保持这样的注意力和创作力。
父权制婚姻是场高危赌博，爱是没有问题的，但不一定要走进婚姻，与其消耗精力教化不懂得爱的人，不如靠近那些已经懂得爱的人，一起联盟。
当下的婚姻制度已经过时了，可这个社会只会揪着女性去问婚姻、生育的问题，却没有人问一问男性：是否具备进入现代婚姻的资质？
所以说，如果你一个人也可以把生活经营好，那我觉得不要为了最后那一瞬间的痛苦，牺牲一生的快乐。养老机器人未来势必会出现，你活得越久，享受到它的机会越多，还有社区养老，都能解决单身人士的养老问题。
4、当下的年轻人会把结婚对象当作伙伴、婚姻事业创业的“同事”，你写了很多关于情感的文章，曾经也做过情感咨询类工作，你如何看到当下年轻人的情感观念？
巫昂：年轻人在进步，有这样的认识很好，因为婚姻本就不过如此，婚姻本就不能承载琼瑶式的浪漫爱，如果有人和你说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他敢说你敢信吗？大部分婚姻里，结婚一年以上还能有性关系的都很少，把爱情、激情和浪漫等同于婚姻是一场针对成年人的骗局。看清了这点，以利益结合为主的婚姻反而可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我没有选择走进婚姻是因为我可以不跟他人结盟，我如果弱小一点也可能会结盟。因为我生命力特别强大，我体内有10个人，我自己一个人已经是一个公司了。
1、2018年初开始同居，至今为止长达六年，林妹妹开始就同意同居吗？在你们同居前她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林妹妹：我一直处于疯狂工作的状态，一直工作到70多岁，之前是厦门非常出名的妇产科医生。有次孩子生病，我在医院拿药很方便，但还是因为忙工作忘记了。
巫昂：到了现在我忙工作，也经常会把林妹妹忘掉，她就会抱怨我“听不到她说话”，作为职业女性，这一点我们非常像：对工作很执着。
巫昂决定和林妹妹同居那年的合影
2、如果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还会选择成为职业女性吗？
巫昂：人本就该拥有自己的事业。依附于任何关系都是危险的——我母亲就是最好的例证。作为厦门知名的内分泌与不孕不育专家，她工作到七十余岁，专业领域成就斐然。她的专家号一号难求，这种职业成就感远超婚姻甚至母亲身份。
幸运的是她养育了还算不错的两个孩子，如果孩子成长不如预期，那么事业就是她此生最重要的成就和支撑，所以说，无论男女，都应该以事业为重，而一切的人际关系其实特别不靠谱，随时都可能崩盘。
3、和林妹妹同居这几年，你们更像是什么关系？
巫昂：我们都是彼此很好的朋友，在的我们这个同居关系里，除了有我和林妹妹，还有我弟弟和弟妹。虽然婆媳关系在传统父权制语境下是对立的，因为母亲和儿媳是一个类似情敌的利益冲突方，而在夫妻两人组成的家庭关系中，因为家务事分工的不公，会产生许多矛盾，但在我们的家庭关系中，这些都不是问题。母亲与弟弟、弟妹也保持着闺蜜般的亲密。
4、同居6年后，你们这种关系能够长久维持下去，靠的是什么？
巫昂：我们整个家庭都在主动重塑家庭关系：母亲工作到古稀之年，我计划工作至生命终点，弟弟是复旦本科，中科院的博士，弟妹是社科院历史学博士，所有人都在各自领域努力工作。
通过前期的努力，我们已经形成了经济和精神联盟，当联盟里每个成员都人格健全、经济独立且充满爱意时，这时候传统婚姻定义的家庭反而会显得脆弱——里面充斥着暴力、阴谋与隔阂，这怎么还能叫做一个家呢？
5、那你们的家庭如何分配劳动？
巫昂：家务矛盾在我们家不存在。基础清洁由小时工负责，个人区域各自维护。传统婚姻会因为家务事产生很多矛盾，无形的家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还有许多被创造出的家务，比如我的父亲，他总会把很多东西乱放在那里但从不清理，你就得跟着他屁股后面收拾。
在我和林妹妹的同居生活中，我虽然不是家务清理贡献者，但最起码不会创造许多无用的家务。现在林妹妹处于彻底退休的状态，而我百分之百投入到工作中，我们几乎不会因为家务、矛盾有争吵，这让我可以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她现在也在开始尝试自己做衣服，我们的生活从来不是一个人围绕着另一个转，都有自己的生活。
各自生活、吃饭，图源：一条
6、母女养老是一种怎样新型家庭关系？
巫昂：现代人对新型家庭关系尝试得太少了，导致异性恋婚姻的矛盾变成了大家对家庭关系的刻板印象，好像家里一定有吵不完的架、做不完的家务，还有各种压力和负担。
但实际上，我和林妹妹在一起养老6年，从来没有过任何争执，我们要吵什么？我们如此辛苦地从原本家庭中逃出来，怎么还会互相厌恶？
有些网友看了我和林妹妹的生活关系说我“不孝”，可我认为这个词本身就和父权制有关。我和林妹妹的关系不是一种孝道，而是种协同关系，我不需要谄媚她、讨好她，只要我有空就围着她转，给她很强的情绪价值，等我要去工作就会全身心投入工作，即使不理她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许多男性缺乏处理婚姻复杂问题的能力。我和林妹妹在一起养老，可以做到分工明确、相互体谅、环境整洁、从不争执，每个人都积极主动地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我觉得这就是非常理想的家庭模式。
巫昂和林妹妹各自独立的工作空间，图源：一条
7、为养老还准备了哪些东西？
巫昂：我从40岁开始攒钱，是因为从那时起觉得该给自己做养老计划，40岁完全来得及。
当我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养老做准备后，我会主动找人要工作，分析哪些工作的性价比高，我一直是一个主动性很强的人。
现在的话，在云南做了养老计划，买了房，这样我可以非常有干劲地工作，林妹妹也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花钱，我觉得这是一个老人最大的快乐。
还有我选择不生孩子，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解放。
1、离开三联、收入骤减、到1个月100块生活费，你说“没有人可以和商量”，那你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如何度过“孤寂”的时光？
巫昂：那几年我正好想试试自己到底行不行，做这个选择时，纸媒还没有垮，所以我接了好多专栏，曾经一个月我最多接过20多个专栏，写了60多篇文章，把自由职业干成了比全职都忙。
当时我就知道，所有想从事创作的人，都会经历这样一段时光，“不要指望任何人、机构花钱养你，你必须靠着自己的笔活下去。”
那段时间的情况我也没有和家庭里的任何人提过，我们家是报喜不报忧的。那是我默默奋斗的时期，也是这段特殊的时光，让我的人格茁壮成长，我觉得年轻人也应该这样，学会一个人仗剑走天涯。
这不是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我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上大学时就曾一个人在火车站过夜，这种事情怎么能跟父母讲呢？
2、那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斗士吗？
巫昂：我年轻的时候是，现在是安享稳定输出的一个人。
因为年轻的时候，社会对于我这样的人太不友好了，去哪都有人催婚，随便买个菜都有人让我赶紧结婚。
对于这种情况，我的回应基本就是“关你屁事”。有次我去参加媒体应酬，有人要给我灌酒，我张口就说怀孕了，对方不相信问我“结婚了吗”，我脸不改色心不跳就说“没结，但怀了个娃”。有时候生活很有趣，每个人都想从你这儿掏出一个正确答案的时候，你就不给他一个正确答案，他就垮掉了。
3、离开体制，做一个自由职业者、不结婚，你跳出了社会很多所谓“安全”的框架，那你的安全感来自哪里？
巫昂：我不需要安全感，如果说有，那是靠着我所有的努力积累出来的。不管是经济上、事业上，还是稳定的家庭生活、朋友社会的支持，这些都来自我每一天的努力，我不认为这些所有美好的东西是有人从天而降送给我的。
当年我做调查记者时，无数次蹲在马路边改稿，无数次跑到荒郊野外。
结果你看看现在的媒体工作变成了什么样。
4、你是自由职业者，但又和世俗的自由职业者很不像，你自律、每天坚持写作，为什么？很多年轻人想成为自由职业者的原因就是不想自律。
巫昂：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因为一个作家的写作黄金期是上午，过了中午以后，整个人其实神已经散掉了，到了晚上又想干点别的，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上午工作，下午1点半后休息，2点半到3点半之间画画和听电子书，等到了晚上再看看书和剧。
我建议年轻人还是要保持自律，否则可能人到中年还能保持干劲儿，如果想事业上有后劲儿，还是得自律一点。
巫昂的工作室，图源：一条
5、如何做到这样自律的？是自驱力很强吗？
巫昂：我没有自驱力，我就是无情吧，对自己特别无情，我不会给自己哀怜自己的时间和机会，就是要一直去做，只要我能爬起来，我就要工作，工作完了我就睡觉。所以我也不内耗，工作都忙不完怎么还会有时间内耗呢。
6、你现在的写作事业进展如何？
巫昂：当年从三联辞职后，我差不多写了30多本书，我的诗歌很饱满，小说也很饱满，我还有译作，我从来不和别人比松弛感，文学很难的，我不知道怎么可能又松弛又能有成就。
现在除了自己写作外，我还做了写作教育，帮助年轻人成为职业写作者。
当女性成为掌控者时，总是会非常自觉地分给弱者一杯羹，比如说我现在就为年轻的创作者提供一个平台，帮助她们提升写作能力、出版作品，我的学生里面有很多是家庭主妇。
现在的巫昂已经不满足做一个深耕自己的职业女性，她办起了写作营，里面有很多女性。“女人有一个自己的公司、一间自己的房子已经不能满足我，我想上台说话、想要表达、想要掌握主动性，这几年女性的环境好起来了，是时候去谈谈【上桌】问题：
我们需要工作的机会、需要更多的钱、需要投资；
我们需要出版的机会、发表的机会，也需要展览的机会；
在同等的机遇下，我们需要通过努力得到更大的一块蛋糕。
“我们不是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也不应该害怕独居。如果女性担心独居时遇到危险，那为什么还没有更多、更新的App和政策来保护她们？”
编辑｜橘总
作者｜嘴嘴
设计｜胖兔
封面图源｜《承欢记》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