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7200

最近,主播小明剑魔在直播连败后破防的片段成了B站鬼畜区的热门素材。在介绍这一被冠名为“我爸得了MVP”的梗科普视频的评论区,不少人夸这是个好梗,不仅是主播说话的语气表情足够搞怪吸睛,输出内容上也逻辑通畅且听起来颇有道理。好梗往往是因优质二创才被赋予了生命力,随着以《MVP张角》为代表的一批高质量二创的出现,彻底将这个梗推上了“B站2025第一梗”的高度。


我们能看到这个梗在火起来的过程中有两种主要的情绪在推动,一是“拒绝向内归因”,“拒绝内耗”,这类情绪和反内卷一起,成为这几年青年群体在网络舆论中一种最主要的对抗性态度。二则是对社会公平的呼唤。

回到原视频,来看看,主播如何控诉游戏机制造成的不利环境,在释放情绪时做了哪些判断与归因。

“七连败为什么不找找自己问题?”失败战绩图面前的主播蓄力般念出弹幕。

“你买不起房你也找自己问题好不好,接不起婚...买不起车...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也找自己问题好不好?为什么你人就欺负你?为什么你就你月入两三千为什么不找找自己问题?为什么一小时工作肉蛋奶米面蔬菜你都买不起?”他指向屏幕的手指不挥动渐入佳境。

话头起初他还只是和普通的的团队游戏玩家破防发言别无二致,指责队友拖后腿,对方英雄超模强势。

“0-3为什么评分都比你高?”刹时主播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半起身凑向屏幕开始演讲,

“因为它是黑人(指游戏角色)!美国人搞的游戏,黑命贵,明白吗?因为他同性恋(游戏角色设定)!你告诉我这游戏黑皮肤的哪个不超模...等级装备全部落后,打出伤害比我高...然后天天把人逼疯了,把人逼得激进了,又绕回来说,你太激进了是负能量...MD不谈我激进的原因,只谈我激进的表现!”主播摆着手有些无奈。


能在下意识抱怨里表达出流畅的逻辑,不一定是出自多深刻的见解,也可能是高强度互联网冲浪过程中,被流行舆论话语或议题中内涵的各种意识形态操演给腌入味儿了。当前版本的互联网思潮里,最条件反射式的反叛便是“拒绝向内归因”,解释挫败的原因不再是从自身能力尚有不足,或者不够努力,重心被放在了对外部规则与结构的批判上。

可以说这是各种批判理论普及化的表征,比如很多社会学研究的取向常常是论证不平等更多是外在于个人的资源分配造成,不是由个人的自然禀赋与自身努力程度决定,所以需要多在分配方式上做努力。

但理论在普及过程,却又演化成两种极端的情感状态,一种觉得“既然在社会阶层定位与社会资源占有上处于劣势,怎么努力都没用,不如拒绝努力”,另一种觉得“既然都是社会资源决定,我一定拼命成为不平等分配机制里的受益者”。

桑德尔写《精英的傲慢》解释美国民粹主义的抬头,是因为精英用“努力”包装自己的成功,从而垄断了社会正面评价,底层的不幸只能被贬低成“不努力”,底层和精英在情绪上的不理解和对抗加剧。在中文互联网我们可以看见,目前对“优绩主义”的批判大行其道,从各种角度和层面对“优绩主义”的分析都已经非常充分,这固然会让人们更加明白社会资源与偶然性的重要性,但就如刚才所说,反过来也加剧了“躺平”与“内卷”这个二元认知框架。


有趣的事发生了,上野千鹤子之类的网红学者们在喊出“拒绝向内归因”时,认为这是一种启蒙,希望这种呼喊可以推动社会公正,却再也无力回应如此启蒙之后,大众们产生的精神痛苦。

曾经马克思被后世理论家诟病的一点,是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并没完全符合他的推断,社会并没有被甩成赤贫与暴富的极端两对立两极,而是产生了新的等级化结构,甚至是有了“中产阶层”作冲突调和。但今天网红理论家们的启蒙已然让大众,尤其是“中产阶层”的头脑中甩出了“躺平”与“内卷”的两极对立想象。“马克思”或许确实被复活了,但这更多是在情感与想象中的“马克思”,导向的斗争也只是两种态度在头脑中的激烈对抗,前者是精明算计的互戕,后者是自怜自艾的虚无。观察上野们或者目前网红人类学家们的信徒受众的言行画像,就不难发现这一点。

如果对当下以B站为代表的青年网络社群有一定了解就能观察到,当下存在着两种"马克思“的对抗。一种是情绪价值中的”马克思“,被各路文化左派打着马克思的旗号复活,但文化左派的框架到头来还是无力回应精神困境。这个情绪价值的”马克思“还有一个高阶版本,就是以”齐拉黑“话语体系为代表的西方晚期资本主义语境中的激进左翼舶来品,这个话语体系的传播者们看似是要用激进哲学来打碎重构一切进行实践,实际上给赛博原子个体们提供的更多还是一种情绪价值的高阶满足。

另一种是实践的”马克思“。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致力于改造世界的思想学说,实践自然是最重要的课题。但关于实践的定义与目的在左翼至今别说未能统一认知,甚至是大相径庭的。当年法兰克福学派的实践唯物主义最后滑向了人道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虽然法兰克福学派早已式微,但人道马和改头换面的自由主义已经成为今天各路文化左派的一个隐藏底色。当年的东欧社会主义理论家们为了反抗苏联意识形态也讲实践,却成了拆毁东欧社会主义基础的推动力之一。

作为目前世界上唯一的社会主义大国,以发展成果而论,中国本来在实践层面应当是最有发言权的,但却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西方左翼大儒们排斥和否定实践成果。

而且,中国这套原于革命时期,相当程度继承了苏联框架结合本土化改造的官方马克思意识形态,在后现代社会中确实远没有产生于西方晚期资本主义语境中的激进左翼哲学那样善于为赛博原子个体提供情绪价值;从最近流行的”日耳蛮赢学“框架分析,中国这套阶级史观,唯物主义和科技进步主义的框架也不善于提供赢学情绪。

像小明剑魔说的“一小时工作肉蛋奶质问”大概率出自殖人的“一小时工资购买力挑战”;主播说的“激进表现论”大概率出自网左的疯狂发言;主播说的“黑命贵”大概率是出自游戏圈对欧美政治正确风潮的吐槽。那个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基调,在现实工程中解决规模人口脱贫、钻研产业升级的实践“马克思”,难以提供这么强烈的情绪消费体验,的确难以融入当年网络青年们日常的意识形态操演语境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可以参见吴畅畅《在21世纪中国为什么要重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这种评分评价,它会把人的付出异化掉,懂吗?”主播拖长声音,“知不知道什么叫异化?”

“...你妈每天做饭,你爸每天出去工作,然后出去月底一结算”他一边掌心向前摊开一边做出夸张的鬼脸,“哎呀,我老爸得了MVP!一看我妈全职主妇不是洗衣服就是做饭,躺赢狗!”

“你能这样算吗?你们老注意这种评分干嘛?”

主播用这样一个例子解释“异化”不能算错,但更贴切的来说这应该是对“物化”的描述。一战后革命风潮正盛,面对俄国革命成功,西欧纷纷遭遇失败,卢卡奇提出了“物化”理论。

根据他的老师韦伯的论断,资本主义的动力机制正是“合理化”——“根据可计算性调节”,人和世界的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写,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不平等或者支配并不是出自私人怨恨,而是一套符合形式理性的社会规则。比如人的劳动就被抽象成可计算的劳动时长,而无论每个人差异性的内容是男女老少。卢卡奇就此提出论断,处于这样的物化关系中,生活是一个自动运转的物,工人和资本家一样,并不自发产生能打破理性“铁牢笼”的阶级意识,更多是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这是西欧革命难以成功的重要原因。

我们的进步在于,已经对“物化”有了普遍的认知与批判态度,能意识到游戏中几个数据指标计算的评分并不能完全衡量与玩家对局中所有的表现,也能理解现实中单一评价体系对个体所做出的奉献是不公正的,将差距全都归因在“努力程度”上,已经不再能够说服人。

但更大的困难在于,我们如何能凝聚一种更公平,更多人认可的评价体系?多大程度上能忍耐人与人在地位与财富上的差距?这种差距是否是“正当的”?这些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怎样对这种差距进行归因和评价。

像小明剑魔举的例子,家务劳动这种付出应该被纳入合理的评价,那么,整个社会怎样推动让这种付出而得到更好的待遇与评价呢?推而广之,原先通过“努力做题”取得文凭、社会地位与财富,提升阶层是被广泛认可与接受的。但当文凭因扩招而贬值,专业技能因学校教育跟不上社会与市场需求的速度而脱节之后,社会对文凭的评价体系已经在发生重大变化。这种时候青年人是不是还能以批判“优绩主义”的态度去认识这个问题,接受社会对文凭的评价体系的改变呢?

起码目前来说是挺矛盾的,青年人有着批判“优绩主义”的意识,却也很难放下自己在“优绩主义”游戏中拼杀获得的“长衫”。尤其有趣的是,“拒绝向内归因”和各种时髦文化左翼理论的主力传播群体,高校中的传媒人文社科学子们,很多时候在传播这些理论话语的过程中都会表现出一种自觉不自觉的文凭歧视,并且面对社会对文科专业的评价体系的改变时显得尤为抵触。


目前,张角黄巢等二创已经因被B站下架而”封圣“。不过以B站目前圣之人兮列如麻这个状态,封圣封得多了就也会和学历一样价值通胀了。对“差距全怪不努力”的优绩主义进行清醒批判固然是青年思想进化可喜的一步,“月薪三千买不起车一小时工作吃不起肉蛋奶”等等这些当然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但也别忘了,有一个国家在致力于将更多的人从贫困和”月收入不足一千“提升到"月薪三千”甚至以后更多,致力于在货币不高通胀的情况下让更多的普通人买得起车用得起工业品吃得起肉蛋奶。而这个国家的实践努力时常被文化左翼们不屑一顾。

提这些当然不是为了什么赢学,而是要指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即反优绩主义,反资本主义合理物化,建立更公平的贡献评价体系应该坚持一种什么样的实践路径,而当这样的路径坚持下去,真的会触及资本,出身,地域,文凭这些优绩主义的根本之后,那些“拒绝向内归因”的人们是否还会坚持批判优绩主义?

毕竟,你不能只在为自己壮声势的时候才想起月薪三千的同胞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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