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空气里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我娘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弯着腰,把攒了五年的腊肉、两坛高粱酒,还有一对裹着红布的银镯子一股脑塞进了竹筐里。
她一边塞,一边抹着眼泪,声音带着哭腔:“福柱啊,这回要是再不成,咱们家可真就成全村的笑话了。”
我蹲在门槛边上,手里搓着草绳,心里跟压了磨盘似的。
这是我第三次去提亲了,前两回都折在彩礼上。
头一回,刘家嫌我家瓦房漏雨,爹娘一把年纪了,还颤颤巍巍地登高爬远把房顶修补好。
可刘家又变了卦,说要是能给他们两万块钱彩礼,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两万块钱啊,那时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这门亲事就这么黄了。
第二回,马家姑娘我连面儿都没见着,亲事就黄了。
马家姑娘长得漂亮,村里不少男青年都喜欢。
早在我之前,就有一户人家备足了聘礼上了门。
这第三回的张家姑娘,是表姑牵的线,说张家的姑娘性子软和,家里的长辈也好说话,只要三转一响凑齐了就点头。
为了能让我顺顺利利地提了亲,我爹把棺材本都掏了出来,才在清苑县城里买了一台牡丹牌的缝纫机。
东西备得齐全,可我估摸着,这回的亲事也得凉。
我叫赵福柱,家里三代务农,就我一个小子,按理来说,日子过得还算是可以。
可我老爹呢,年轻的时候热心肠,谁家有难了,他都去帮一把,钱也是说借就借。
有些还回来了,可有些直接石沉大海了。
就说村头的李二,借了我爹两千块钱,说是给老娘看病,可后来李二一家搬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这钱就这么没了踪影。
还有王麻子,借了五百块买种子,到现在都拖着不还,每次见着我爹,就躲得远远的。
家里为了这些借出去的钱,没少吵架。
我娘总唠叨:“咱们自己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你还到处借钱,这下可好,钱没了,人也得罪了。”
我爹就闷着头抽烟,不说话。
时间长了,家里的积蓄越来越少,原本还算殷实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了。
哪家姑娘嫁人都不是为了嫁进来吃苦的,我家这情况,我在厂子里又没有上进的空间,哪个姑娘愿意嫁啊。
为此这回的亲事,我也没抱多大的希望。
天还没亮,我就推着借来的二八大杠上路了。
车后座绑着缝纫机,竹筐里塞满红纸包的礼,车头还挂着两只扑棱棱的老母鸡。
去张家庄要经过一道青石坡,坡下是一条浅河。
我正铆足劲儿推车上坡,突然听见“咩咩”的叫声,抬头就见三头羊正横在路中间吃草,领头的那只羊犄角弯得像镰刀,脑门上一撮黑毛,活像个山大王。
我心急如焚,冲着羊群大声喊道:“让一让啊!”
可那领头的黑脑门儿只是斜了我一眼,慢悠悠地挪动了两步,另外两只羊更过分,干脆直接趴下了,像是故意跟我作对。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不停地往下淌,我和张家约的是晌午前见面,误了时辰可是大忌讳。
虽说我对这桩亲事心里也犯嘀咕,不太看好,但做人做事总得守规矩,要是因为这迟到,给人家留下坏印象,这事儿就更悬了。
我实在没办法,瞅准羊之间的空隙,试着从旁边钻过去。
谁知道那黑脑门儿跟发了疯似的,突然朝我一顶。
这一下可不得了,车筐里的母鸡吓得拼命扑腾,竹筐也被掀翻在地,那些红纸包着的礼物散落了一地。
我无奈极了,只能弯下腰,心急火燎地一点点把东西捡起来。
这条路是去邻村的必经之路,绕路根本行不通,面前这三头羊又死活不让路,我正急得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坡下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大壮,二花,三妞!”
我扭过头,只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姑娘走了过来。
她辫梢上系着红头绳,手里攥着根细竹鞭,一路小跑过来,一把就搂住了黑脑门儿的脖子,嗔怪道:“是不是又欺负人啦?”
神奇的是,那黑脑门儿像是真能听懂似的,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我心里虽然觉得惊奇,但现在这情况,也顾不上多想,焦急地说道:“姑娘,你的羊拦了我快半个小时了,怎么都不让我走。”
姑娘闻言,抬起头冲我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说道:“真不好意思啊,羊肯定不是故意拦你的,估计是闻见你车筐里有好吃的了。”
说着,她就帮我扶起车子。
我一看,新买的缝纫机上被划了一大道,这可是我爹把棺材本都拿出来才换的,我心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姑娘倒也爽快,立马递给我一张五十的票子,说:“今天这事儿实在对不住,既然是我家羊闯的祸,我就得负责到底。我现在身上就这么多钱,要是不够,你就去家里找我,我叫李春桃,就在邻村住着。”
我哪敢借这五十块钱啊,不就是划了一道嘛,赔五十块太多了,而且就算拿了这钱,划痕也去不掉啊。
我挠挠头说:“姑娘,这钱我不能要,就一道划痕,不打紧的。我还赶着去提亲呢。”
春桃听到我要去提亲,皱了皱眉头,问我:“你是不是要去张家?”
她这话问得我心里直犯嘀咕,话里好像藏着啥意思,我刚想问,她却已经牵着羊转身走了。
我蹬着车一路狂奔,赶到张家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院子里飘出炒腊肉的香气,我在门口踌躇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敲门。
开门的是个妇人,她一瞧见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亲切地拉住我的手说:“可算把你盼来了,路上是不是耽搁了?”
她看着我带的东西,又说:“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啦。咱们两家人转着圈都认识,你表姑可没少念叨你,说你这人老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小伙。”
我被夸得脸都红了,赶忙说了两句客套话。
大娘热情地把我领进了门,一进门就看见张叔从厨房里端饭菜出来。
张叔见到我,也特别热情,笑着说:“既然来了,就坐下来一块吃饭。”
我赶紧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路上遇到点事儿,来晚了。”
张叔和大娘连忙说:“没事儿没事儿,以后都是一家人,别见外。”
进了屋,我看到一个姑娘坐在饭桌前。
大娘介绍道:“这是我闺女秀兰。”
我抬眼望去,张秀兰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白嫩嫩的,再看看自己,浑身土气,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么好的姑娘,她家人咋就看上我了呢?
张秀兰也朝我微微一笑,举止间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我心里琢磨着,这回亲事说不定真能成。
吃饭的时候,大娘和张叔不停地给我夹菜,还问我家里的情况。
说到家庭条件时,我心里直打鼓,硬着头皮说:“我在厂子里一定努力干活,肯定不会亏待秀兰。就是我家条件不太好,彩礼可能拿不出太多。”
大娘和张叔对视一眼,说:“彩礼不彩礼的不重要,我们又不是卖闺女。要是你俩能成,我们不仅给你们盖房,还会给你家钱呢。”
我心里一惊,这好事儿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吃过饭后,大娘和张叔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回家跟你爹娘说说,要是觉得行,两家人就坐一块商量商量婚事。”
我连忙点头,放下带来的东西,推着车子往外走。
从张家出来,我推着车子闷头走了二里路,手往口袋一摸,心里“咯噔”一下——钥匙没了!
我这记性,真是要命。
没办法,只能急急忙忙往回赶。
远远地,我就瞧见钥匙掉在张家院子门口。
我赶忙走上前去捡,刚蹲下,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我本不想听别人隐私,可他们居然提到了我的名字,好奇心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
我鬼使神差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大娘的声音传了出来:“实在不行就赵福柱吧,人看着老实巴交的,就算将来知道什么,也闹不出啥风浪。”
张叔接话道:“我看秀兰对他也不排斥,之前见的那几个,她都不喜欢。”
大娘叹了口气,说:“这赵福柱家庭条件太差了,要不是闺女出了这档子事,怎么也不会让她嫁到这样的人家。”
听到这话,我的心猛地一沉,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
原来他们不是真的看上我,而是另有隐情。
张叔接着埋怨大娘:“要不是你没看好秀兰,能出这恶心人的事儿?”
大娘委屈地说:“我哪能想到秀兰的远房表哥是这种人,把她肚子搞大就跑了。”
张叔不耐烦地说:“事已至此,想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就赵福柱,能瞒着就瞒着。”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张家人看中我老实,结果却是让我当接盘侠。
我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气又恼,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了。
回去的时候,我郁闷得连车子都不想骑,就这么推着一步步往家走。
刚走到村口,突然听到一声轻笑:“哟,这是和老张家的没成吧?”
我扭头一看,是赶羊的春桃。
看着春桃,我突然想起她之前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反应过来,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家的事儿?”
春桃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是啊,老张家为了把秀兰嫁出去,到处给男方好处。可那张秀兰挑得很,不是啥男人都能入她眼,挑来挑去,肚子都快显怀了。”
我又气又急:“那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
春桃眨眨眼,调皮地说:“我哪知道你是不是冲着张家的钱去的?”
我生气地说:“我再怎么不济,也想娶个清清白白的媳妇回家,钱又不能花一辈子。”
春桃见我一脸闷闷不乐,突然凑到我面前,小声说:“要不我给你当媳妇?”
我一抬头,目光正好对上她的眼睛,看着她娇俏的模样,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脸也跟着热了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胡闹。”然后逃也似的推着车子跑了。
回到家,爹娘迎了上来,急切地问我提亲的情况。
我心里憋闷,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他们。
爹娘一听,都气得不行。
母亲埋怨牵线的表姑:“要不是福柱回去听到这些,可就被张家人坑惨了!”
父亲宽慰道:“他表姑说不定也不知道这事儿,这种不光彩的事,张家哪会到处说。”
母亲又开始发愁我的婚事,我坐在一旁,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春桃的脸,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
打从那天和春桃在村口一番交谈后,说来也怪,只要我出门,就准能碰到她。
一开始我还觉得是巧合,次数多了,心里就忍不住犯嘀咕,可又不好意思问她。
这天,我在玉米地里锄草,正干得起劲儿,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羊叫声。
我扭头一看,就见黑脑门儿独自站在田埂边上,悠哉悠哉地啃着草,春桃和其他羊都不见踪影。
我寻思着,可能春桃就在附近,之前也有过羊自己跑开一段路的情况,她保不准在后面追呢,便没再多想,又闷头继续锄草。
没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黑脑门儿一阵凄厉的叫声。
我心头一紧,赶忙回头,只见刚才还好好吃草的黑脑门儿,这会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春桃焦急的喊声:“大壮!大壮!”
春桃边喊边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到黑脑门儿身边,满脸焦急地查看。
我赶忙指着草堆旁半块被啃了几口的蘑菇说:“春桃,它可能吃了毒蘑菇。”
春桃一听,眼眶瞬间红了,双手颤抖着掰开黑脑门儿的嘴,就想把毒蘑菇抠出来。
我见状,赶忙安慰她:“春桃,别慌,咱有办法。”
说着,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竹鞭,对准黑脑门儿的嗓子眼捅了进去。
只听 “哇” 的一声,羊胃里的秽物一股脑吐了出来,溅了我一身。
不过好在,黑脑门儿渐渐喘过气来。
春桃见大壮缓过来,眼眶里还噙着泪,却忙不迭向我道谢:“福柱,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大壮可就没了。你这一身脏,我给你洗衣服。”
我忙摆手说:“没事儿,都是小问题,羊救回来就行。以后放羊可得多留个心眼儿,别这么大意了。”
可春桃执意要拿走我的脏衣服,我推脱不过,只好答应。
第二天,春桃拎着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抱着一个瓦罐来到我家。
她把瓦罐递到我面前,说:“这是熬得浓稠的羊奶,给叔叔阿姨补补身子。”
这时我娘正好出来准备做饭,看到春桃,眼睛一下子亮了,笑着问:“这是哪家的闺女,长得真俊。”
我把昨天救羊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娘,娘听了,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春桃的手就往屋里让:“闺女,留下来吃饭,今天可多亏你想着给我们送羊奶。”
春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姨,今天就不吃了,我没带啥像样的礼物,进门就吃饭,不合适。”
娘连忙说:“哪有那么多讲究,别外道,安心在院子里坐会儿。福柱,你好好照顾人家姑娘。”
等娘进了厨房,春桃眨着大眼睛看向我,调皮地说:“看来阿姨还挺喜欢我的,咱俩成了得了。”
这话从一个大姑娘嘴里说出来,可把我臊得满脸通红,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吃饭时,春桃绘声绘色地给爹娘讲着放羊的趣事儿:“有一回二花掉进泥坑里,怎么都爬不出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拉出来,结果它浑身泥,活脱脱一个泥羊,逗得我不行。还有三妞,可贪吃了,有次为了抢草吃,和大壮顶起了牛,谁也不让谁 。”
爹娘被她逗得合不拢嘴,我在一旁看着春桃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也满是欢喜。
吃过饭,娘又一个劲儿推搡着我,让我送送春桃。我只好跟在春桃身后出了门。
一路上,我心里乱糟糟的,想着春桃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有今天她和爹娘相处的场景,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突然,我一脚踩到石头上,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
春桃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我,可她力气小,没扶住,我俩一起摔倒在地。
慌乱间,我的嘴唇不经意碰到了她的,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了。
好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像触电般红着脸跳起身,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春桃却 “噗嗤” 一笑,调侃道:“你呀,比我家大壮还笨。”
我挠挠头,看着春桃,心里泛起一阵别样的涟漪 。
回到家,我娘嘴里翻来覆去全是春桃的好:“这闺女,人又机灵,又懂事,心地还善良,福柱啊,你要是能娶了她,我就算闭眼了也能安心。”
我听着,心里甜滋滋的,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娘,您别老念叨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可娘哪肯罢休,没过两天,就推着我,非要和我一起去春桃家提亲。
到了春桃家,春桃一看到我,眼睛笑成了月牙,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打趣道:“你可算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都打算上门找你提亲了。你亲了我,不负责可不行,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我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不知道说啥好。
春桃的父母对我也十分热情,招呼我们坐下,又是端茶又是递水。
我心里有些忐忑,想着不能瞒着人家,就把我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还补充一句:“叔,婶,我家现在条件不太好,怕委屈了春桃。”
春桃父母听了,相视一笑,摆摆手说:“小伙子,这都不算事儿。只要春桃喜欢,我们没意见。家里条件不好不怕,以后你们小两口一起努力,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我心里一阵感动,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这时,春桃眨着灵动的眼睛,凑到我跟前说:“我可不要彩礼哦,但我有嫁妆,你接不接受我的三头羊呀?”
我忍不住笑了,看着她俏皮的模样,说道:“你人我都要了,还能不要你的羊?他们可都是咱们的大媒人呢。”
就这样,我和春桃顺理成章地成了亲。
婚后的日子忙碌又幸福,我们一起努力操持着这个家。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家里的羊圈在我们的努力下越扩越大,当初那三头羊早已不在了,但它们牵来的缘分,我永远都忘不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我和春桃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她怎么就那么笃定地认定我了呢?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问她。
春桃神秘一笑,眼里满是回忆:“其实,我早就见过你了。小时候我调皮,偷偷去河里玩儿,不小心掉进水里,是你把我救上来的。从那时候起,我就认定你了。”
可我翻遍了回忆,怎么就想不起来有这事儿发生。
我就逗春桃,问她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她不好意思说,编了个故事糊弄我呢。
春桃不说话,朝我做鬼脸。
我心里一阵得意,大家伙评评理,是不是春桃对我一见钟情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