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牟民
经过漫长的冬的孕育,立春钟声敲响,春在自然的怀抱里蠢蠢欲动,如婴儿等待瓜熟蒂落,也如起跑线上,静等那发号令,射出离弦之箭。
在未看到百花齐放、春光明媚时,我们往往看不到春来得艰难。
星期天,春风忽小,洗干净的天空,少有的清爽,我领着外孙女到山里闲游。走在路边,不时给孩子讲各种树的名称,说花草的残骸。看到路旁堤堰石缝里绿莹莹的一棵荠菜,纤细地挤出来,三层绿叶,擎在石头间,恰好又得干燥茅草的遮蔽,孩子惊讶地问道:这啥呀?它没冻死!我给她说了菜名,蹲下,欲拔下给她详解。孩子嚷:别动,它疼!
我缩回手,果然见荠菜似乎忍着冷、疼,不动声色地凝望我。再巡视四面,朝阳的堤堰上有片片冻僵的荠菜、苦菜、蒲公英,细细查看,枯黄的叶子下,有一层绿意。那是落下的子实,拥抱在怀,早就被温暖得生根发芽,专候那声喊,钻出来。
空出来的花生、地瓜、玉米地,也遗留着晚秋生出的野菜。季节已过八九,地面并未化开。一层硬土紧紧覆盖,地温却不再严寒,泥土醒过来,便要忍痛,拱破曾经的防护。春说,慢慢来,别急。逢到麦地,不识麦子的外孙女疑问:这是啥草?我给她讲解后,蹲在麦田边欣赏。麦畦没了秋日的生气,麦苗枯萎在地,周边围着凌冬折损的黄叶子。它们关闭了对外的大门,却并未冬眠在内,依旧延伸着庞大的根系家族。只要喊声一到,大门敞开,叶子竖立,精神恢复如初。
往回走时,白杨树上喜鹊窝里飞出一对儿,展翅落在果树上。它们失去了秋天的欢快歌唱,整个冬日里,很少外出。即便是麻雀,瑟瑟冷风中,也不飞高处,只在篱笆上短暂停留,偶尔落地或者在屋檐上,紧抱身子,焦渴的目光等待着什么。
冬青失去了油绿的光,叶子绿中带黄,朔风刮过的足迹,掩住了叶脉的清晰。扁松早就黄了外层,仔细寻,叶尖失去水分,留下阵疼的黄斑点。只有青松,不减青春气色。除了白杨,最能吃苦的柳,静悄悄为春的出场做铺垫,先浮现黄绿。
自幼喜欢柳,那是硬硬的家伙,砍掉头颅,削去脚,赤裸地钻进泥沙,几年便又是一条好汉。摆起水蛇腰,硬扛二月风的猖獗;铺下砧板的身子,任钢刀锤炼;柳叶最经霜雪,直达严寒,依旧留在树上。它出彩最先,却不动声色。时下,它在乍暖还寒中,顶着春寒,拍起了春的大门。
昨日下的雪,阴处未化净,朝阳地似下过一场雨。果园里传来剪刀的咔哒咔哒声,沉睡的果树,被剪刀剪醒。往日的绿海,只听声音,并不见人,如今老远就见果农的身影。北坡园地,只见本家大嫂踩着板梯,剪刀不停,拇指粗的树枝啪啪落地。树下有年轻的身影,在捆绑剪下的枝条,那是本家侄子。
三年前,大哥突发脑血栓,治疗及时,救了命,却留下半边身子不利索,拖一条腿,带着板凳,跟大嫂来果园疏果、套袋、摘苹果。记得套袋那日,我走到果园边,也是大嫂踩着板梯,胸前挂布兜,一手掏袋,一手往苹果上套,很是快捷。大哥坐凳子上,双手抖索,眼望苹果,等找到苹果,把纸袋套上、封口,苹果蒂受到触碰,吧嗒掉到地下。大嫂埋怨道:你歇着吧,递果袋给我就行。大嫂看见我,说:真操心,我不叫你大哥来,来了,我还得看着他。我赶紧过去,帮大哥捡起树下落掉的果袋,解开,帮他寻苹果再套上去。闲谈问及侄子怎么没回家帮忙,大嫂说,帮忙套了一些,走了。
我晓得侄子在外打工,小夫妻每月挣七八千元。买楼花了百万,是大哥一次性付清的。生了孩子,大哥每月资助五千。我说,就没想着让侄子回来,一块管苹果?大嫂说,我跟他提过,要是回来,在村里再买十亩果园,栽上高端苹果,年收入肯定比外面高。可你侄子没吭声。
去年大哥去世了,大嫂一人管着十亩果园。听母亲说,侄子春节回来,再不走了。侄子经过痛苦的思考,被这个春天留下了。
走到村北大河,哗啦一声,桥下潭水的冰断裂,忽然想起,惊蛰了,万物会在那一声春雷声中,经历瞬间的疼痛醒来。
(本文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高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