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春班，广东粤剧院一团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合浦县山口镇英罗村的演出现场，观众爆棚。
广东粤剧院一团演员在春班演出后台化妆。
《六国大封相》是最受欢迎的春班开班例戏，今年也不例外。
英罗村演出现场的乐捐戏金长廊。
蛇年春节，是中国春节申遗成功后的第一个春节。从央视春晚、元宵节晚会到各地的新春市集、游园活动，充满仪式感的欢庆活动随处可见。在遍地喧闹中，岭南大地上却有一项民俗能在瞬间点燃春节的年味，那就是粤剧的“春班”。
对于广府地区的人来说，“过大年，睇大戏”无疑是充满“年味”与“广味”的经典组合，承载着人们对新春的美好祈愿与独特情感。随着春节申遗成功，春班演出更是让春节与粤剧这两大世界非遗紧密相连，共同闪耀出独特的文化光芒。
2月18日至22日，广东粤剧院一团跨越粤桂两地，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合浦县山口镇英罗村连续五晚倾情献艺，带去精彩纷呈的粤剧剧目。南都记者一行随团探班，不但亲眼见证了这场在当地引发万人空巷的文化盛宴，而且深入探寻了春班如此火爆的深层原因。
40多天跨越粤桂多地，连演50多场
2月18日17时许，南都记者一行来到本次春班的上演地点——东屯圣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临时搭建的乐捐戏金长廊，两旁挂满了尺寸统一的红色条幅，上书“某地某某某合家乐捐戏金***元”，春风中条幅迎风招展，满眼皆是喜庆的中国红，煞是好看。
东屯圣庙前，是盛载着万千村民快乐的大型戏棚。据悉，由于庙前的地块是耕地，不能建永久戏台，所以每一年的春班，戏棚都是临时搭建的。“每年都要花费两万多元装台呢，但能请到被称为‘粤剧界天花板’的广东粤剧院一团来演出，我们觉得很值!”英罗村村委沈书记自豪地介绍，装台人员十分专业，材料也用得足，演员在上面再怎么翻跟斗也没问题。
戏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场，戏棚已坐进了为数不少的观众。“你见到的已经不是第一批了。有戏迷一早就带着早餐来‘霸头位’，一等就是十几个小时。”广东粤剧院一团团长文汝清笑着说，“这是我们第三年来这条村演出了。每次来都会吸引到广西周边的观众乃至全国各地的戏迷来看，把小小村庄都‘撑爆’了……他们的热情和喜爱，让我们深受感动，更觉责任重大。”据他介绍，为了贴近当代审美，一团从造型、剧情到表演细节反复打磨:既有《范蠡献西施》《紫钗记》《宝莲灯》等经典传承剧目，亦有《白蛇传·情》《唐宫香梦证前盟》《观音情度韦陀天》《谯国夫人》等创新之作，每一台戏皆是“独一份的岭南风味”。
“今年春班从初三开始，演出可谓盛况空前——40多天里，广东粤剧院两个团跨越广东、广西多地，连演50多场，既丰富了群众文化生活，也让岭南文化在新春佳节绽放光彩。”广东粤剧院院长曾小敏表示:“粤剧的根脉在民间，春班的繁荣，见证了我们传承、推广的成效，令我们更加有信心做好文化传承这份答卷。从乡村戏台到城市剧场，从传统唱腔到跨界融合，我们始终以包容开放的姿态拥抱时代。未来，我们将继续深耕创作、培育新人，把岭南的故事，唱给世界听。”
在这里能看到足本例戏与下乡版《谯国夫人》
夜幕降临，戏还没开场，戏棚外早已人声鼎沸，各种摊位紧挨着，烤生蚝、烤鸡翅、卖玩具、卖水果，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气与人潮交织成景。粤剧行里把这些摊贩追着做戏的地方去设摊的行为，称为“走台脚”，闻者无不深觉贴切。在一团演员的指点下，南都记者来到了他们连续三年都指定帮衬的烧烤摊前，只见摊主站在简易的烤炉前熟练地烤着鸡翅，左右翻动，不时洒一些调料，鸡翅在火红的铁架上滋滋作响，香味飘散，惹人垂涎——果然名不虚传。摊主沈先生听说老倌们盛赞自己的鸡翅，不禁笑了。“我在这里连摆了三年摊，今年生意最好，一晚上能卖掉近200只鸡翅。”
19:15，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锣鼓响起，今年的开班例戏《六国大封相》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正式开幕。南都记者查阅《粤剧表演艺术大全》得知，例戏是粤剧正戏演出之前上演的仪式性剧目，它与岭南民间信仰密切相关，寄寓祈福、驱邪、酬神、纳吉等美好祈盼与生活理想。当代粤剧舞台上的例戏演出已不多见，传承至今的只有《八仙贺寿》《跳加官》《六国大封相》《仙姬送子》《玉皇登殿》《香花山大贺寿》等十几种传统例戏。
《六国大封相》170多年前就上演了，寓意团结和庆祝，演出时要求戏班角色行当齐全、阵容鼎盛，它除了具有仪式感，还展现整个戏班的阵容及行头。“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观赏足本《六国大封相》，机会难得。此前在广州粤剧舞台上看到的《六国大封相》都是精简版，听说在乡村的春班才能看到足本例戏，我就赶来了。”从事戏曲研究多年的广州大学讲师陈燕芳兴奋地对南都记者说。“传统例戏不但保留了诸多精彩的粤剧表演场面和功架程式，还保持了早期粤剧舞台以官话为特征的演出个性和古朴气质，极具韵味。”
南都记者了解到，《六国大封相》是乡村春班点得最多的例戏，其次是《仙姬送子》。《仙姬送子》中最有特色的是七位仙女身穿的“反宫装”变化多样，人间的董永寻找并辨别其中一位与他有过“仙凡恋”的仙女时，七位仙女瞬间将身上的宫装翻转成不同的服式及颜色，展现出“反宫装”的变幻莫测和演员的舞蹈技巧。“前年的开班例戏就是《仙姬送子》，该戏服饰艳丽、唱念动听、舞姿优雅，观赏性很强。但点戏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广东粤剧院一团副团长吴泽东顿了一下，笑着往下说:“他特意捐了一大笔戏金，然后把我们的道具娃娃请回家，连放了三天，十分虔诚。听说第二年果然生了儿子。”
在戏金乐捐点，南都记者领到了一张今年东屯圣庙春班演出的戏桥(节目单)。戏桥显示，今年五场演出分别为《谯国夫人》《白蛇传·情》《鹊桥会》《程婴救孤》和《钟馗》，五出戏里倒有两出是新创剧目。东屯圣庙理事会的梁先生介绍，他们村一直保留着“年例”习俗，每当“做大戏”的时候，各地同宗兄弟都回来省亲，外嫁女归宁，亲朋好友到访，村子里便热闹非凡。早在20世纪80年代，当地就组建起了自己的小剧团，而且还多次邀请知名剧团与名家前来表演春班。“早年听了马师曾、红线女的演唱后，一下子对大戏就着迷上瘾了，当时家家户户集资，就为了请那些粤剧大腕来唱戏。从2023年起，我们每年都成功邀请到广东粤剧院一团前来演出，他们很多创新剧目，舞台效果又好看，村民们每场戏都要拍烂手掌。今年也和往年一样，以例戏《六国大封相》作为开场，紧接着，每晚都会上演一部招牌剧目，连续演出五天。”他满怀期待地表示:“希望明年还能把省一团请过来。”
春班点戏有什么忌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百无禁忌的。过年大家喜欢看神话戏和丑生戏，但也不排斥苦情戏，像《睿王与庄妃》《梦断香销四十年》这些经典剧目，很多村民一下子就会被台上的老倌带入戏里，哭得稀里哗啦。”在山口镇出生、长大的廉江市粤剧团前团长李启民对春班市场了如指掌，他指出，乡下春班的观众其实更看重一部戏的艺术水准，哪怕是合家欢的戏，他们也会点那些剧情跌宕起伏、唱段多一些的戏。“当然，如果是李姓的村子，他们肯定不会点《南唐李后主》的。”李先生笑着补充道。
20:05，“佑我五岭，共享太平!”随着一连串铿锵有力的念白，新编粤剧《谯国夫人》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登场。南都记者了解到，舞台版《谯国夫人》于2019年首演以来，因其敷演的是被周恩来总理誉为“巾帼英雄第一人”的冼夫人的事迹，因此备受关注。今年春班是《谯国夫人》第一次下乡演出。“这部戏的舞台装饰和道具都很多，服饰也特别重，足足装满5辆货车，台上参与演出的人员也很多，之前演出都要出动两个团的人。所以前几年粤西地区很多地方都想请这部戏下乡，院里考虑到成本问题，唯有一直婉拒。”一团副团长吴泽东解释道:“去年《谯国夫人》的电影版上映后，民众想看这部戏的呼声就更高了，所以我们今年专门排演下乡版以飱戏迷。前些天在广东化州第一次亮相，赶来捧场的人和车太多了，结果导致当地交通拥堵。”
下乡版与剧院版会有不同吗?答案是有。据吴泽东介绍，下乡版《谯国夫人》在舞美、时长和调度上都作了相应的调整，使之更加适应乡下演出。譬如把原来偏后现代主义风格的舞台改得更传统，又譬如因为舞台没有定点光，演员出场的站位也会有所改动。“剧院里是自动帷幕，一个按扭就可以开闭大幕，但乡下春班演出都是手工拉幕，换场时间就会变长，这些因素我们都会考虑到。”
广东粤剧院副院长张晋琼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也表示，新编戏在春班演出的占比越来越大。“此次演出，经典老戏魅力依旧，首次走进广西乡村的《白蛇传·情》《谯国夫人》等新编剧目更是备受欢迎，既融合民间信仰，又以创新唱段打动年轻观众。我相信，假以时日，这些新创剧目将成为下乡春班的新经典。”
各显神通的观众与藏龙卧虎的戏迷
连续五晚的文化盛宴吸引了十里八乡的观众纷至沓来，更有乌鲁木齐、北京、上海、长沙、香港、广州、中山等地的戏迷“打飞的”奔赴。南都记者在现场看到，戏棚内场座无虚席，观众目不转睛，沉浸在舞台表演之中；戏棚外，人潮涌动，为捕捉精彩瞬间，观众或踮脚张望、或攀上大树、或踩凳托举，一些家长索性让孩子骑坐肩头，还有不少人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录像……锣鼓声里，跨越地域与代际的热爱沸腾着。
夜深了，大戏终于落幕，偌大的戏棚恢复了平静。南都记者在最后一拨离场的观众中看到了香港戏迷谢恬。谢恬对南都记者说，她几年前第一次看了粤剧《白蛇传·情》，从此便迷上了粤剧，今年是她连续第三年追春班演出了，“这里的演出和香港的神功戏很不一样，每次来都有新体验。而且粤剧院有很多优秀青年演员，他们的戏都特别好看，每次看演员的表演都能感受到他们的进步和突破，这也是我一直追着看的原因。”据她透露，为了追随粤剧，她还专门到广州创业，开了一家主题咖啡馆，把自己喜欢的粤剧故事跟客人分享。
现场戏迷中的“Z世代”不可小觑。一团团长文汝清和一级演员玉龙就是乡下春班观众堆里“孵化”出来的老倌。“我是粤西人，以前对粤剧没有兴趣，有一年春班，我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舞台边上看戏，当时的副团长陈奔走过来问我，小朋友你要不要学粤剧，他可以推荐我去报考广东粤剧学校，在得到家里长辈的同意后，我全力以赴备考，最后考上了，从此入了行。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我也慢慢成长为一级演员。”玉龙在本次春班的第一角色是《六国大封相》的魏国元帅，一身白色大靠出场，鲜花怒马少年郎，十分省镜。
面对面
戏曲研究专家、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董上德:
春班对粤剧的意义“难以估量”
南都:粤剧在广府地区春节文化中的独特地位是如何形成的?
董上德:在广府地区的春节文化里，演剧酬神是一项重要活动，它的民俗功能有几点:一是新春来临，万象更新，希望神灵保佑一年都有好的收成，这是农耕社会人们的普遍愿望；二是借此强化族群或社群的凝聚力，众筹戏金本身就可以体现集腋成裘、积少成多的族群合力。三是为春节增添喜庆气氛和色彩，农耕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比较单调，营造节庆的氛围可以调节人们的心境，满足娱乐需求。基于以上的原因，广府地区在春节期间请戏班下乡演出粤剧，形成“春班”现象，久而久之，就成了民间习俗，也成了“年例”。尤其是在粤西地区，“年例”传统一直保持下来。
南都:春班演出对于粤剧的传承和发展有何重要意义?
董上德:春班演出对应的是乡间民众对粤剧的由衷喜爱和热切期盼，这对于满足粤剧观众的娱乐需要、培养一代又一代年青粤剧观众、普及和传播粤剧艺术都是十分积极的，有着难以估量的文化意义。而于演出团体而言，一个时间段里的频繁演出，可以磨练演员，增强舞台实践，提升演出水平，因为演出效果良好可以刺激演出市场，良性循环，优化粤剧的演出环境，提升粤剧的市场效益。当然，演出院团也有责任跟主办方一起商讨剧目，除了考虑春节期间的剧目特色以外，还要审视剧目尤其是“老戏”的当代价值，最好是老少咸宜，避免演出某些不太健康的剧目。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李行 实习生 庄家茵 通讯员 林楷虹
摄影:N视频记者 陈杰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