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陕北高原的黄土坡上,马建军跪在母亲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冻得发红的双手攥着半块玉米面馍。

远处传来父亲吹唢呐的悲怆声,那曲《哭五更》在凛冽的北风里打着旋儿,把十三岁少年的眼泪都吹成了冰渣子。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三娃子,要活出个人样来。"

五年后的清晨,鹅毛大雪把甘泉县裹成个白面馍馍。

马建军把印着红五星的军帽往头上一扣,棉袄里还揣着父亲连夜烙的葱花饼。

公社大院里挤满了送行的人,刘主任家的二闺女红着眼眶往他挎包里塞了双绣着红五星的鞋垫。

火车汽笛响起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那个月夜——父亲蹲在窑洞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在黑暗里明明灭灭:"三娃,这兵非当不可?"

他望着天边启明星,指甲掐进掌心:"爹,儿子要去挣个前程。"

新兵连的晨雾里,马建军咬着牙做第一百个引体向上。

南方的湿热像块沾了水的棉被捂在脸上,汗水顺着下巴颏滴在单杠下的黄土里,洇出个深色的圆。



三个月后授衔仪式上,团长拍着他结实的肩膀说:"这小子天生就是侦察兵的料!

"可当他把侦察连的臂章别在作训服上时,才知道真正的淬炼才刚刚开始。

1978年深秋的某个雨夜,紧急集合的哨声刺破黑暗。

马建军摸黑打背包的手直打颤——这是他在侦察连第三次夜间渗透考核失败。

泥泞的山路上,班长踹了他一脚:"马瘸子,就你这速度,上了战场就是活靶子!"

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他想起离家时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发了狠,卸下装备就往回跑。

熄灯号吹过两小时后,岗哨发现训练场上有个人影在匍匐前进,手肘膝盖磨得血肉模糊。

边境的炮火映红天际时,马建军已经是尖刀班的班长了。

2月17日凌晨,他们连穿插到代乃东南无名高地。

越军的机枪像毒蛇吐信,压得人抬不起头。

浓重的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马建军贴着潮湿的堑壕壁往前挪动。

连长王振国的迷彩服后背已经看不出颜色,渗透的血迹在湿热空气里结成深褐色的硬块。

他们已经在无名高地僵持了六个小时,越军的重机枪每隔五分钟就要扫射一轮,子弹打在红土上溅起的碎屑像滚烫的雨点。

"二班向左翼迂回!"连长的吼声在爆炸间隙显得格外嘶哑。

马建军刚要起身,突然瞥见右前方灌木丛反常地晃动——那不是被风吹动的节奏。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多年侦察兵的本能让他在电光火石间做出判断。

身体比脑子更快行动,他像头猎豹般扑向连长。

"砰!"

第一发子弹穿透左肩时,他居然还有心思想起新兵连第一次实弹射击。

那时候他趴在靶场,被后坐力震得肩膀生疼,班长骂他像个娘们似的抖个不停。现在真中弹了,反而感觉不到疼,只有滚烫的热流顺着肋条骨往下淌。

"你他娘不要命了!"连长反身抱住他滚进弹坑,第二发子弹擦着小腿撕开道血口子。

马建军咧着嘴笑,满嘴都是血腥味:"连……连长,俺爹说……说滴水之恩……"话没说完就眼前发黑,恍惚间听见战友们愤怒的吼叫,听见五六式冲锋枪特有的脆响,听见卫生员带着哭腔喊"坚持住"。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像袋面粉似的趴在连长背上。

广西的盘山公路蜿蜒如肠,连长的作战靴每踩下一步,就有血滴在碎石路上绽开暗红的花。

他试图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视线渐渐模糊,最后记得的是连长脖子上晶亮的汗珠,在夕阳下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野战医院帐篷里漂浮着血腥味和酒精味。

马建军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这小子命大,再偏两公分就打到脊椎了。"

昏迷三天后睁眼,首先看见的是连长胡子拉碴的脸。

这个东北汉子红着眼眶往他嘴里塞了块水果糖,齁甜的味道混着铁锈味的血沫子,成了他记忆中最特别的味道。



军校录取通知书送到卫生队那天,窗外的木棉花开得正艳。

马建军用右手敬了个军礼,忽然想起参军前夜,父亲蹲在窑洞前吹的那曲《百鸟朝凤》。

欢快的唢呐声里,老匠人把对儿子所有的期盼都吹进了满天星斗。

马建军在部队整整20年,副团长转业地方工作。

去年的清明节,已经退休的马副局长带着孙子给父亲扫墓,墓碑前的军功章在阳光下闪着光。

山风吹过陵园,仿佛又听见当年战壕里此起彼伏的呐喊,看见那个满脸血污却咧着嘴笑的年轻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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