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厂胡同景观。东城区委宣传部供图
胡同是北京最具特色的城市肌理。恭亲王的府邸、梅兰芳的宅子、李大钊的小院……数百年来,北京的胡同里沉淀着经世济民之志、博古通今之学,也藏着千秋百代、千家万户和千姿百态。
近年来,北京市按照习近平总书记指示精神,下大力气留住城市记忆、守护胡同乡愁。2025年全国两会前,记者走访多条胡同,选取六个独特细节,品味北京胡同里的乡愁。
况晗所画1991年(上图)和1998年(下图)的烟袋斜街。(况晗供图)
与推土机赛跑的人
20世纪90年代,江西人况晗被分配到北京做美术编辑,住在什刹海烟袋斜街附近的胡同里。
北京冬天烧煤炉,南方人不会装烟囱,院里不认识的大妈怕他弄不好漏煤气,过来指点一番,临走留下一句:“你们两口子我可以不管,但我不能不管我孙子。”这个把况晗的孩子当自己孙子看的大妈暖了况晗的心,让他从此爱上胡同,画了一辈子胡同。
北京老话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然而,随着人口增加、私搭乱建横行、基础设施老化,一些胡同变得破败、杂乱、萧条。一度,胡同被认为是落后的、市井的、拥堵的,在城市发展中渐渐消失。
那时的况晗成了“与推土机赛跑的人”。一有时间就骑着自行车,背着相机和画夹,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拍摄了3万多张胡同照片,画了2000多幅胡同画作。
他把手指粗的铅笔磨出刻刀一样的宽面,直笔、横笔、偏锋、点彩,凹凸有序、层次分明地绘制出坑洼的墙壁、蓬松的雪花、婆娑的树影和极富年代感的行人,开创了用扁平宽的铅笔线条勾勒胡同风貌的独特画法。
铅笔笔头小、画起来费力,画作上的每一个色块都要重复描画几十笔,一幅画画下来,常常整个胳膊都是酸的。肌肉发炎了,况晗就去打封闭针;手指变形了,他也毫不在意。
为了留住即将消逝的记忆,他不停地画了近30年。“那时真怕,哪条胡同还没画就被拆了。”况晗说。
近年来,北京市下大力气保护历史文化名城,明确老城整体保护、应保尽保的原则,特别提出保护1000余条现存胡同及胡同名称。《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中,沿用多年的“旧城”变为“老城”。一字之差,体现出对历史的尊重。
2017年以来,3000余条背街小巷换了新貌;1000余人的基层文物普查队伍,在北京全域开展“地毯式、拉网式”调查,为老城保护提供基础支撑;任何人都可以扫描北京中轴线遗产点界桩上的二维码,以“数字打更人”身份守护北京老城。
胡同不再拆了,四合院留住了,“老巷幽宅静树依”的胡同风貌慢慢复苏,乡愁触手可及。
这些年,况晗在纽约、巴黎、东京等地举办了胡同画展,所到之处画作销售一空,也有很多发展机会。但他却说:“我走到哪里,画什么风景,都是为了回来画胡同。”
乙巳年春节前夕,64岁的况晗回到北京。在京的日子,他依旧不改“一日一画”的习惯。
银锭桥初雪、烟袋斜街小景……改用水彩后,况晗笔下的胡同多了一份明亮,少了一丝沉重。
“老城不再拆了,作画的人少了焦虑,胡同的色彩也就丰富了。”况晗笑着说。
整治后的前门草厂胡同院落。东城区委宣传部供图
从未消失的鸽哨声
红墙黄瓦老皇城,青砖灰瓦四合院,豆汁焦圈钟鼓楼,蓝天白云鸽子哨……这是很多人对北京老城的印象。
京城知名鸽友李忠惠打小就爱鸽子,即便腿有残疾,也坚持每天走约两公里,到北营房的胡同里看别人放鸽子。
当鸽群腾空而起,不同的哨子,或哨子口受风的角度、力度不同,会发出不同的响声,有的清悦幽婉、有的气壮声洪、有的高亢爽利、有的悠远深长。鸽群来回盘旋,哨音变化规律,奏出一曲美妙的交响乐;鸽群极速下降,哨声齐喑,倏忽又复,停顿处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精妙。
看鸽子、听鸽哨是李忠惠童年最难忘的记忆。十多岁时,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鸽子,一养就是一甲子。20世纪80年代,他参与推动北京市信鸽协会成立,从此走上赛鸽道路,满屋奖杯是他骄傲的“战绩”。
“我不能奔跑,鸽子替我高飞;我无法参赛,鸽子替我拿奖。”76岁的李忠惠说,鸽子不仅是他快乐的源泉,更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1000多只鸽子,日渐“飞”进李忠惠生命里。十多年前,李忠惠罹患癌症,被告知活不过三个月。因为放不下心里的鸽子,他跨过“鬼门关”,又活了十多年。
鸽子也“飞”进了胡同的生命里。据说养鸽子最早是八旗子弟消遣的方式,后来传入民间,成了胡同生活的一部分。京剧名家梅兰芳曾养鸽子练眼,宋庆龄晚年也在什刹海的住处养鸽子。更多的鸽友伺候鸽子,就是为了拉一把躺椅坐在院子中央,看它们在空中自由翱翔……
不过,城市“大拆大建”让胡同里的鸽哨声几近消失。近年来,北京市在城市更新中着力留住胡同味、留下鸽子笼,恢复北京特有的胡同文化。政府免费为养鸽户更新笼舍,使之符合城市风貌;提升胡同基础设施,使之更有北京味道。
钟鼓楼附近的鸽舍改在了不破坏屋顶整体风貌的地方,烂缦胡同的网红鸽舍还原了胡同生活场景,祥云小镇的白鸽广场上,孩子们能与鸽子亲密接触……
鸽友们说,如今北京城里还有六七万只鸽子,平时不“响”,是怕扰民。国家庆典时天安门放飞的,就是鸽友们的鸽子。
鸽子也“飞”进了北京城的生命里。阳光下,鸽子羽翼透光,像一只只精灵降落人间。北京经历过战火、经历过天灾,但只要鸽哨声响起,和平和安宁就会降临。
跟北京有关的影视剧作、文艺展览,常把鸽哨声作为胡同生活的一个代表。人们认定,这就是北京城的声音。
大栅栏步行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丁静摄)
熊文与杨梅竹斜街的红色邮筒。(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丁静摄)
杨梅竹斜街的“神奇”邮筒
位于北京中轴线南端西侧的大栅栏商业街,随处可见享誉百年的名店老号。大栅栏街道的杨梅竹斜街,原是百姓从金中都迁至元大都时用脚踩出来的路之一。
700多年后,世界各地的来访者增加了胡同的人气,却没有把这里变成灯红酒绿的闹市,这是为什么?
一部分答案藏在斜街中部的一个红色邮筒里。这是大栅栏街区责任规划师、北京工业大学教授熊文的“秘密武器”。
通过邮筒内置探头和胡同中埋设的感应线圈,熊文团队掌握了近十年来这一地区的人流和交通数据,为大栅栏街区设计、交通组织、活动策划提供了依据。
跟着熊文逛杨梅竹斜街,每隔几步他就能讲出一个有趣的细节——路灯藏在房檐下,通过地井和软管连接电源;地砖下方铺设一层细沙,降低夏天的路面温度;井盖铺装等图案,和当地人文特色紧密结合。
虽然有科技与专业加持,但熊文认为,这条斜街能留住胡同味道,最重要的还是留下了大量居民,避免了街区过度商业化。
近年来,北京市创新性推出“申请式退租”等政策。选择走的人搬进了新房,留下的人也能改善居住环境。2019年以来,大栅栏等27个地区以“一院一策”和“一户一设计”原则开展“申请式退租”,“十四五”期间已累计完成8000余户。
留住居民,首先要解决胡同内拥挤、杂乱、设施落后等问题。让居民住得舒服、活得幸福,才能留住新北京中的老北京味。
杨梅竹斜街附近的厂甸小区给熊文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个40多岁的老旧小区以前杂物乱堆、线缆横飞、绿地失管,老人孩子无处休闲。
2019年,小区入选北京市“小空间 大生活——百姓身边微空间改造行动计划”,熊文等团队在小区进行了为期两年的调研,通过“圆桌议事会”,对206户居民做了7轮调查,将收集到的1200多条意见变成了100多条设计,优化了小区环境,改造了公共空间,将厂甸小区变成了“网红社区”。
违建拆除了,架空线入地了,下水道疏通了,公共空间增加了,胡同面貌为之一新。
“很多居民家里装上了电暖气,部分宽阔胡同也在论证厨卫入院,老胡同正在迎来新生活。”熊文说。
政府还聘请交通、规划、建筑、景观等领域专家、设计师等担任街区责任规划师,让老建筑有新用途,新建筑有老味道。
大栅栏商业街区,百年前的名店老号一一“复活”。卖鞋的内联升,卖帽的马聚源,卖布的瑞蚨祥,卖茶的张一元,卖药的同仁堂……人们漫步其中,感受到新老北京有机融合、交相呼应。
杨梅竹斜街有一家丹麦人开的小店“北京卡片”。十余年来,这家店用英语接待了数万名对北京历史感兴趣的人,带他们看故宫、逛胡同、赏京剧。店主拉尔斯用“平衡”来形容今天的大栅栏——让人舒服的商铺与民居比例,令人敬佩的新老北京融合。
砖塔胡同内的正阳书局。(崔勇供图)
700多年古塔院中的现代书店
北京“胡同之根”砖塔胡同内的正阳书局,是西城区著名的网红书店。
16年前,80后“掌柜”崔勇创办这个北京城市文化主题的特色书店时,店面只有约十平方米。如今,书店搬进万松老人塔院,颇受年轻人喜爱。
万松老人塔是金末元初著名高僧万松行秀的灵骨塔,砖塔胡同之名便源于这座16米高的古塔。2014年,西城区秉承文物活化利用理念,将修复后的万松老人塔免去房租提供给正阳书局使用,并联合书局创立“北京砖读空间”。
“700多年古塔融入现代阅读空间,人们在这里看到古都风韵与时代风貌交相辉映。”崔勇说。
利用是最好的保护。从“大拆大建”到“小修小补”,从“保护”到“传承”,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理念和实践不断深化。
纵横交错的胡同里,北京声音、北京味道、北京记忆,正借助城市发展的新空间、新业态、新消费回归百姓生活。
中轴线成了热门“Citywalk线”,小学生走读其间就能上一堂生动的历史课;文华胡同的李大钊故居内,“守常先生”亲自为游客讲解;北竹杆胡同的老院落改造成艺术人文空间“槐轩”,成为二环里新晋艺术打卡地……
传统的东西一经激活,就能成为现代的精神力量;现代的元素结合传统,才有资格经历时间的淘洗和沉淀。
16年来,崔勇将20多万册北京历史文献编目整理;把五六万张北京历史影像逐一数字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到正阳书局,让崔勇乐此不疲地忙碌着。
沙霏演出《锁麟囊》剧照。(沙霏供图)
30多年“不变味”的烤鸡
春节的演出告一段落,二级演员、京剧程派第四代传人沙霏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牛街沙栏胡同买烤鸡。
“烤鸡30多年味道没变,卖鸡的阿姨也没变。”36岁的沙霏笑着说,在每天发生巨变的现代化大都市,“不变”反倒赢得了顾客的忠诚。
这份“不变”也是沙霏的座右铭。“在台上,我的一笑一颦、一字一句,都要规规矩矩走好前人的路。”沙霏说,青年演员最重要的就是守正,把千锤百炼形成的经典剧目唱下去,把京剧歌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职责传下去。
就像从历史中走来的北京城,要走向未来,必须在“守正”中寻求“更新”。
近年来,北京市从突出展示中华文明历史文化价值的高度认识老城保护;开创北京学研究、举办北京文化论坛,全方位梳理北京文化内涵;推动文物保护与活化利用;评比最佳城市更新案例……一系列措施,让古城保护与都城发展共同向前迈进。
白塔寺附近的丁章胡同能看到北京砖雕,民国才女凌叔华旧居变成史家胡同博物馆……北京三千余年建城史、八百余年建都史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中凝结成最接地气的文化味道,构筑着古城与都城共生的未来。
春节期间,位于王府井的吉祥大戏院上演程派经典剧目《锁麟囊》,沙霏饰演主角薛湘灵。
这座始建于清光绪年间的大戏院,曾有梅兰芳、程砚秋等多位名家驻场演出。如今重建,迎来新的主角、新的看客。
西总布胡同。东城区委宣传部供图
“古城之忆——北京的胡同主题艺术作品展”中的雕塑。(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丁静摄)
走向未来的“古城之忆”
国家大剧院去年底推出的“古城之忆——北京的胡同主题艺术作品展”,已经接待了近十万人次参观。这让展览的策展人之一,北京女孩单双非常开心。
“胡同是策展团队几个北京小伙伴的乡愁,也是北京城的乡愁。”单双说,“古城之忆”最初计划展出100幅左右中央美术学院师生的写生作品,没想到老师的老师听说后也想参展。最后展出了210余位画家的超300幅作品,有“80后、90后”老人,也有“80后、90后”新人。
画中有西城的白塔,有钟鼓楼下的小街,也有轰鸣的塔吊和拆了一半的胡同。画中人“处乱不惊”,在裸露的断壁前烧火做饭、养育后代。就像汪曾祺的描写:“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
也像这北京城,深深地藏着一股韧劲。烽火蚀刻过、浮云遮蔽过,四合院的海棠树影里,依然书写着生生不息的城脉传奇。
“我们下了很多功夫摸清胡同和四合院‘家底’,严格执行规划,确保这本‘账’不再变,才算真正落实‘老城不能再拆’要求。”首都规划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处处长申玉彪说。
用二环路、地铁和绿道“恢复”城廓走向,在新开地铁或道路上采用历史地名,通过办展让居民找到乡愁……北京正在探索一条古城与都城共生的新路,纵观世界没有成功经验可循。
“古城之忆”展览中,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老师柳青的作品很有意思。正面看是提笼架鸟、戴着瓜皮帽的老人,反面看是笑逐颜开、穿着红马甲的大爷……穿越时空的,是不变的青砖黛瓦和屋顶上伸懒腰的猫。
从古城之忆中“长”出现代生活,是北京实现古城与都城共生的必由之路。
北京史研究专家李建平认为,北京是中国古代城市营建的集大成者,代表了东方文明的最高成就。古城留给都城最重要的启示,就是守住正气、承古开新,给后世子孙留下新的文化遗产。
方正是北京胡同最鲜明的特点。胡同虽小,但与故宫、人民大会堂等建筑大气、方正的气质是统一、连贯的。
《胡同文化》对此有深刻描写: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
六个细节背后,1000余条胡同“串珠成线”,让记忆得以新生,文脉得以生长,乡愁得以不“愁”。
“只要胡同存在一天,它便是个有机体,有生命、有感情,他会思念远人,远人也会思念它。”展览结语中,学者邓云乡的话令人回味悠长。
编辑 毛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