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喜悦》 套色木刻 44.5×54.5cm 周冬华

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红顶麻雀,从小院飞起。一顶翠绿硕大的树冠,闪着点点金黄,杏香飘荡,荫蔽了整个小院。下面是草房、猪圈……枝叶缝隙间,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正忙碌着……

姥姥家的那棵大杏树,从我记事儿起,就耸立在窗前的院子里,蓬然撑起蓝天。

春天,这棵巨大的杏树,满身的枝枝杈杈,渐渐细腻红润。满树的花苞,次第绽开,白里透粉,中间点染着初露叶芽的绿。温润的春风拂过,花香飘荡,蜜蜂“嘤嘤嗡嗡”地起起伏伏……这时,杏花树下,脚步轻盈的姥姥,不是拎着木桶到猪圈门口“唠唠唠”地喂猪,就是扎着围裙从后院柴垛抱回金黄的苞米秆……

当杏树褪去粉红的外衣,浑身便缀满了绿莹莹的小青杏了。长到手指肚大小,就可以吃了——那清脆酸涩外加白嫩果仁的清香,常吃得我眯眼咧嘴却又欲罢不能。

我五岁那年,杏树的主干,突然枯了一半。

树枯的那一年,四十五岁的姥爷死了。

六岁的老舅、四岁的老姨和五岁的我,望着主干枯了一半的杏树,望着上面满树的青杏。

树死了一半还能活吗?那满树的青杏绿叶怎么办呢?秋天我们还能吃到金黄甜润的大杏了吗?一次我拿了炉钩子去挖,挖那树干死活的分界线,不但枯的那一半确实枯了,而且还枯向了外表好着的那一半的树芯。我看着自己抠出的那个树洞,感觉它可能会疼吧,赶紧又把洒到地上的木屑捡起来给它塞上。

青杏树在院子的风中沙沙作响,姥姥依旧在院子里忙着干活:喂猪、下酱、栽大葱……她粘着草叶的乱发,在风中微微飘拂。消瘦的她,常往嘴里填一种白色药片。

杏树没有死,枝叶依旧青绿,杏儿渐渐黄熟,我们依旧在树荫下欢乐。

那一年的杏树依然是绿叶中金光闪闪,依然是秋风一吹唰唰唰一地金黄,依然是颗颗大杏饱满甜润。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三年过去了……

那半棵杏树没有枯萎,那一半的树干,养活起整棵大树。

多少年后,经历岁月和世事的洗礼,我越来越真切地听到那拼力供给汁浆的汩汩奔流声,听到那抵御大风的吱嘎作响声,听到那硬撑着一树沉重的吭哧声。这半棵树干,必得以加倍运转的血脉才能滋养这一树繁茂鲜活,必得以加倍坚韧的筋骨才能扛住这世间风雨的摧折,必得以加倍绷紧的神经才能撑住这硕大沉重的树冠……

满树的枝叶依旧繁茂青绿着,满树的杏儿依旧圆润金黄着。

八个未成年的姨舅,在树荫下的院子里逐渐长高。

随后的很多年,这半棵树下,摆过八个姨舅的喜庆酒席,横陈过大舅的沉重棺椁,盖起过老屋被焚后的新房……

这半棵树下,姥姥干瘪的嘴唇,一直嚼着白色的去痛片, “咯嘣咯嘣”地嚼,抿抿嘴唇,咽了。

仿佛一晃,那半棵大杏树已不在十余年了。

昨天在医院,一个奶奶领着孙子看病,我顺口问妈妈怎么没来呀?孩子闪着大眼睛:“妈妈跟有钱的好男人享福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那半棵杏树。

晚上,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麻雀,飞过姥姥家的院子。四下张望,光光的,旷旷的。我落下来,立在那儿,立在当年的半棵杏树下。忽然,我又听到那唰唰的树叶声,又嗅到那淡淡的杏香。抬头一看,一片蓬然翠绿中生出无数金子闪耀……

一阵琅琅书声,似远似近似真似幻: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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