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梅花与兰花、竹子、菊花并称为“四君子”,梅花是当仁不让的“带头大哥”;在传统绘画题材“岁寒三友”中,梅花又赫赫在列。梅花傲雪凌霜,灼灼其华,不愧为“雪中高士”。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将自己的人生与梅花相映照,托物寄情,咏梅佳作精彩纷呈,传诵千年。
传为南北朝诗人陆凯所作的《赠范晔诗》当为咏梅的杰作:“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早年在读这首诗时不免心存疑问,南北朝的江南在经济上不是已相当发达了吗,不应该“无所有”啊。人到中年后才明白,物质的丰饶或许可用玉帛来承载,但在寄托感情时,不及一枝梅花来得有品位、有意境。陆凯一落笔,就将梅花的内在价值顶到了天花板。
诗仙李白,一生诗作无数,诗圣杜甫也表示佩服:“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原以为他见花咏花,含香噙露,可我粗粗检索一下,不满四十首。他写过牡丹、桃花、荷花、菊花、杜鹃、木槿、蔷薇等,倾注感情最深的则是梅花。比如我最喜欢那首《清溪半夜闻笛》:“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情。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声。”唐代那会儿的玉门关是没有梅花的,所谓“梅花引”是一个词牌。如果真要有梅花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兀现,将是何等的孤苦。但李白用类似意识流的手法完成一次折叠,引来羌笛由远及近,不伤不怒,不哀不怨,与月光、水色组成三维景象,标举文人风骨。
还有一首七绝《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古代文人进则为儒,退则为道,一旦仕途蹭蹬,便趁着酒醉长啸短吟,以泄孤愤。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倒也不是坏事。这首诗的缘由,专家的考证结论有所不同,有人认为是李白因永王李璘事件受到牵连,被长流夜郎,路经江夏(今武汉武昌)时游黄鹤楼所作。也有人认为此诗是李白流放夜郎遇赦东归,途经江夏时所作。可以肯定的是,老朋友史郎中在江夏陪同谪仙游览黄鹤楼,凭栏远眺,水天一色,白帆点点,鸥鹭翻飞,耳边响起悠悠的笛声,给灰头土脸的诗人平添了几缕愁绪,于是挥笔写了这首诗。这里的“落梅花”,并非梅花飘落的景色,五月的梅子都快黄了,哪来梅花?与梅花引一样也是词牌名。难道李白在边关和黄鹤楼恰巧都听到了以梅花命名的曲调?如果这样认为的话,就不能理解浪漫主义的真谛了。总之,插上想象的翅膀,实现美妙的飞越。
李白的咏梅诗里当然有实写的,比如“送君游梅湖,应见梅花发”“闻道春还未相识,走傍寒梅访消息”,但我认为李白营造的意象梅花高于同时代诗人的具象梅花。
与李白同为大唐诗坛双璧的杜甫也爱梅花,我们来欣赏一首他的《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所谓“官梅”,应该是蜀州东亭官家花园里的梅花,不是自生自灭的村梅。何逊是南北朝诗人,因为《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诗而成为咏梅第一人。
杜甫一生飘零,他的“诗和远方”是灰蒙蒙的,古希腊的流浪诗人也没这么倒霉。晚年的他,瘦骨嶙峋,须发枯疏,衣衫单薄,在冰天雪地里送客人远行,突然有一枝梅花横斜在眼前,眼睛一亮,触景伤情。他想:所幸没有江南的朋友寄来折梅,否则映照我这老态龙钟,繁霜染鬓,情何以堪。于是面对梅花的傲骨芳姿,整一整自己的衣冠。
雪里红梅,冰清玉洁,尽情绽放生命中最美的瞬间,向人世报告春的消息,点燃赏花人的希望。梅花为人称颂的品德,在唐代诗人笔下得到了淬炼。
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进入“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的两宋,梅花更是以清隽高洁的格调成为文人情志外化的载体。在王安石笔下梅花是飘忽的清芬:“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在林逋笔下梅花是迷幻的光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刘著笔下梅花是游子的乡思:“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在赵长卿笔下梅花是离乱的愁苦:“角声吹彻小梅花,夜长人忆家”;在晏殊笔下梅花是画家的踟蹰:“丹青改样匀朱粉,雕梁欲画犹疑”;在辛弃疾笔下梅花发出了对时势变幻的叹息:“花意争春,先出岁寒枝。毕竟一年春事了,缘太早,却成迟。”他遭罢官后归隐上饶,又借一剪寒梅重塑自己的人格:“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还有一个梅痴陆游,一生留下了三百余首咏梅诗,从梅开到梅落,从赏梅到忆梅,梅花贯穿了他的生命历程。他一边喝酒,一边赏梅,兴起时折一枝梅花插在帽子上,惹得路人围观:“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狂。”古灵精怪,风流倜傥。
最为后人激赏的是《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失意诗人以梅花自况,表达了坚定的不合作态度,体现了可贵的独立人格和向死而生的气魄。
女诗人对花的观照与解读,时有常人不到之处,在李清照笔下,瘦梅妩媚多姿,尤其耐看。“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固然是天真可爱的才女形象,但在《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里却是一张备受摧残的脸:“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一个“梅心惊破”,不能简单地对应古琴曲《梅花三弄》,而是含蓄地表达了对赵明诚的思念。
再看她的《清平乐·年年雪里》:“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折枝梅花插在龙泉青瓷瓶里,就化身为可以互诉衷肠的闺蜜。然而诗人偏偏要把自己的身世与花开花谢的过程互为镜像,数十个珍珠般的汉字浓缩着个人的遭际,也对应着国家丧乱。从剪梅、插梅、赏梅再到有点神经质的挼梅,借零落花瓣责备自己“无好意”,却也任性地宣泄着不甘,再加上对“晚来风势”已然看个真切,那么瘦梅再高洁孤傲,也只能难看了。
由此想起苏东坡的诗词中也有梅萼含蕊,点点嫣红。试看他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被今人经常用于自我排解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就出自这里,但许多人或有不知,苏东坡敬佩并赞美的是一个社会地位较低的歌姬。
潘向黎在《古典的春水》一书里如此评价:“以梅花的清香写一个女子的微笑,以梅花的高洁脱俗写一个女子的气质和人格,我觉得这是中国古典诗词里写女性美,写得最高明、最美妙的一句。‘笑时犹带岭梅香’,写出了女性的气质美、格调美,更写出了人生哲学的美,是抵达‘人与天地参’境界的大美。当美战胜了它的敌人——那些摧毁美的东西,美就拥有了力量。而美面对它的死敌——挫折、苦难、痛苦、辛劳、时间……不被击垮,却也不对抗,只是超越;不怨尤,但也不自怜,更不自赏,只是看得淡,想得通,美就成了一种真正的强大。”
元代诗人、画家王冕对梅花也情有独钟。王冕晚年时期携妻儿隐居绍兴诸暨九里山水南村,垦荒后种下千株梅树,植梅、咏梅、画梅成为他晚年的精神寄托。他还盖了三间茅屋,自号“梅花屋主”。他画的梅花枝繁花密,生机盎然,细看之下又妩媚动人,风骨毕现,堪为后世丹青家之楷模。
王冕有一首《白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寥寥二十八个字,将文人的节操、风骨和家国情怀表现得真切而饱满。他还有一首七绝平实而琅琅上口,有如童谣,流传甚广:“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及至今天,“淡墨痕”就成了一种修为。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
说起王冕的画,就想起在宋以后,擅长画梅的大家数不胜数,近现代中就有吴昌硕、齐白石、陈半丁、江寒汀、董寿平、黄幻吾、关山月、陆俨少等。吴昌硕以篆入画,线条苍劲,浓枯间杂,繁而不乱,挺立在寒风霜雪中的梅花枝干苍劲,花瓣艳丽,花苞饱满,生命力特别旺盛。不过我个人觉得他的墨梅比红梅更显精神,超凡脱俗,与王冕的墨梅和徐渭的墨梅构成三个维度的美学走向。
前几天与朋友驱车前往浙江超山探梅,细雨初霁,山脊上的云雾如水墨落在了宣纸上,慢慢渲染开来,濡湿了的梅花开得羞涩,噙着晶莹的水珠,让人心生爱怜。
中国大陆境内共有六株古梅遗世。楚梅在湖北沙市章华寺内,据传为楚灵王所植,至今已有2500岁高龄。晋梅在湖北黄梅江心寺内,据传为东晋名僧支遁和尚亲手所栽,距今也有1600余年了。隋梅在天台山上的国清寺,我有幸拜谒,老树着花无丑枝,依然坚守与春天相会的承诺。唐梅有两株,一株在云南昆明黑水祠内,唐开元元年(公元713年)由道安和尚手植;另一株就在超山大明堂前院内,相传也是唐朝开元年间种下的。宋梅也许不孤独,在超山上也有一株,离报慈寺仅一箭之遥。超山占了六大古梅中的两本,难道不是苍天若有情,独怜超山梅吗?
掐指一算,不由得一惊:老梅尽在古寺中!看来,梅花听惯了晨钟暮鼓,或许早就参透了禅机,故而严寒未退时就会“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大明堂正中建有浮香阁,由著名书法家沙孟海书额,几十个游客在此憩息品茗打牌,笑语喧阗。庭园中遍植梅花,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我神往已久的唐梅(上图),老而弥坚,枝杆如铁,虹桥般横卧堂前,怒放点点红蕊。它的身旁则有红梅、绿萼、腊梅数枝虚心陪衬,如晚辈侍奉在侧。
吴昌硕一生钟爱梅花,他的作品中尤以梅花最见精神。他生前多次登超山赏梅,写梅花之神,品梅花之韵,在题画诗中就可鉴数他的足迹:“白雪纷纷何所似,撩人梅花带雨飞”“独立幽篁忘俗事,清寒踏雪采梅枝”“梅花风骨动乾坤,清雅超然逸群英”等。我最喜爱的,是题在《墨梅图》上的“老梅千年如古查,乘之去访萼绿华。天风浪浪海涛涌,大嚼玉蕊湌朝霞。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拏舟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上图)。其实,这也是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和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回响。对文人书法、印章及信札均有研究的管继平兄还告诉我,鲁迅用过一方闲章“只有梅花是知己”,但不知是哪位高手篆刻。
我们来到大明堂旁拜谒吴昌硕墓,在吴昌硕汉白玉全身塑像前三鞠躬,再拾级而上至墓前。恍惚间,千万朵梅花在枝头微微颤动,似乎向我们颔首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