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10月,哈尔滨已是深秋,一个夜晚,一列从北京开来的列车缓缓驶入哈尔滨火车站。在下车的匆匆人流中,有一位瘦削的年轻人,他身着西装外套大衣,提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皮箱,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他就是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的瞿秋白。
瞿秋白(1899.1.29-1935.6.18)
从1920年10月20日晚八九点抵达哈尔滨车站,至12月10日离开哈尔滨,瞿秋白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51天。
责任与使命:“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
“一出站外,寒风凛冽,竟已是严冬气候”。瞿秋白站在面包石铺成的站前广场上,回望着欧式建筑风格的哈尔滨火车站,已然感受到了这里的俄国化气息。他们坐上一辆揽客的马车,对马车夫说道:“福顺栈!”
百年前的哈尔滨火车站
瞿秋白此行的目的,是与俞颂华(俞澹庐)、李宗武(李续忠),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记者的身份赴苏俄采访,途经哈尔滨。因苏俄红军正在与白匪军作战,满洲里至赤塔的一段铁路遭到破坏,火车停运。
此次能够有机会赴苏俄考察,与当时担任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主编的俞颂华有很大的关系。1919年4月,俞颂华向《时事新报》报社主持人张东荪提出想去苏俄采访的要求。最后决定由北京《晨报》、上海《时事新报》共同负担一切费用,派俞颂华前往苏俄采访,并允许聘请一名精通俄文的翻译人员同去。1919年底,俞颂华收到北京俄文专修馆学生瞿秋白投寄来的两篇译文,即托尔斯泰的《告妇女》《答论驳〈告妇女〉书之节录》。该两篇译文被刊登在《解放与改造》第5号上。从此,俞颂华与瞿秋白建立了联系。
1920年10月初,俞颂华来到北京,同瞿秋白商量赴苏俄采访事宜,瞿秋白喜出望外。惊天动地的十月革命,在瞿秋白的眼中仿若“阴沉沉、黑黢黢的天地间,忽然放出一线细微的光明来了”。但十月革命后的新俄国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还是“隔着纱窗看晓雾,不十分清楚的”。他接受了俞颂华的邀请,决意去苏俄进行实地考察。后经商量,俞颂华、瞿秋白和另外一位北京俄文专修馆的学生李宗武3人,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两家报纸特派员和记者的名义,一同赴苏俄采访。
1920年11月28日至12月16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头版头条的《共同启示》:“两报特派记者俞颂华、瞿秋白、李宗武前往苏俄采访。”
当时俄国被人称为“饿乡”。亲友极力劝阻瞿秋白不要贸然进入“绝地”。瞿秋白力排众议,认定那里是“红艳艳光明鲜丽的所在”“宁死亦当一行”。为寻求救国的道路,他愿化身“追光者”“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略尽一分引导中国社会新生路的责任”。正如瞿秋白在《饿乡纪程》一书中写道:“我总想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我愿去,我不得不去。”
“到了客栈一看,糟不可言。”这个客栈有两种房间,“一种是一大敞门,上上下下横排着许多炕,来往小客商都住在那里”“还有一种是单间的,一间可住四个人,三个人不等,每天五角钱宿费。房里就只四张铺一张板桌,凳子都没有,窗子是不能开的,空气坏极。”考虑到此地距火车站相对较近,他们包下了一间“每天二块钱”的四人合住的房间。瞿秋白当夜又到车站取行李,“晚上一点钟,才把各事料理清楚,睡下。”
一路辗转到哈尔滨的经历,已然在瞿秋白的“心理变迁史”中留下了“一鳞一爪的痕迹”。在《饿乡纪程》中,瞿秋白将一路途经的奉天、长春、哈尔滨的社会风貌形容为:“从天津到哈尔滨,走过三国的铁路,似乎经过了三国的边界:奉天的中日相混,长春哈尔滨又是中俄日三国的复版彩画。哈尔滨简直一大半是俄国化的生活了。”中国到了不得不开辟新出路的时候了。
“福顺栈”旧影
哈尔滨当时非常寒冷。瞿秋白他们居住在“福顺栈”,宛若“天天坐在层冰严结的水晶宫”“窗子上的冰,一天天厚起来”“黯黯的一盏电灯,密不通风的大窗子,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四张板铺”“满屋子,桌子上凳子上床上,堆着报纸杂志笔墨纸砚、脸盆、牙刷,高高低低像乱山似的”。俞颂华开始还想搬家,因“一时找不着房子,只得罢了”。
“幸而不久就得到赤军占领赤塔的消息”“已有一些希望”,于是“大家也渐渐定心了”,把“哈尔滨一游”,当成了研究新俄国社会的“绪言”。
考察与收获:“先得共产党的空气”
20世纪初的哈尔滨,是马克思主义向中国传播的前沿阵地。哈尔滨激荡的红色革命空气,当时在中国关内和其他地区是难以见到的。
在哈尔滨期间,瞿秋白共发出报道13篇。其中,自己撰写9篇,与他人合作4篇。同时,还起草了《饿乡纪程》一书的前8章。瞿秋白在该书中几次提到,在哈尔滨先得“共产党的空气”。这是他在大量的社会调查中,接触到俄国十月革命在哈尔滨的余波。
在哈尔滨的51天里,瞿秋白大致做了以下四个方面的事情:一是深入开展社会调查,了解当时最敏感的中、俄、日外交斗争问题和哈尔滨人的生活状况;二是广泛地同苏俄和远东共和国在哈尔滨的官员和干部接触,了解苏俄的政治、经济、文化政策;三是采访中东铁路俄国工党联合会和哈尔滨职工联合会负责人,参加俄国工党联合会举行的政治活动;四是写作,向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写消息,起草《饿乡纪程》。
瞿秋白所著《饿乡纪程》
瞿秋白“每日出去访俄国朋友,调查调查俄国的工人组织,并且搜集些俄文书报,以为研究劳农政治的材料”。在此期间,瞿秋白走过哈尔滨的“偏脸子”“三十六棚”等棚户区,目睹了穷困潦倒的工人苦力、“穷毛子”和像乞丐般生活着的中国同胞,接触和采访了苏维埃派到哈尔滨的官员,参加了他们的政治活动。瞿秋白最关心中国工人的命运,他多次去中东铁路哈尔滨总工厂听工人编的歌谣,其中有一首他记了下来:“三十六棚是冷寒宫,穷人过冬要人命,长夜没火难取暖,跺脚取暖到天明。”不管是乘马车、上饭馆,还是进理发店,他都要和车夫、老板、剃头的聊天,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
作为一名新闻记者,职业特性使瞿秋白以客观冷静的态度记录所见所闻,报道真实的路途见闻。在哈尔滨,瞿秋白不断将在这里的见闻发给北京《晨报》,内容多为介绍哈尔滨的“共产党空气”。在此期间,瞿秋白重点关注两个主题:一个是苏俄远东问题,一个是哈尔滨的情况。这两个问题不仅关涉他能否顺利到达莫斯科,也同苏俄的现实和未来紧密联系在一起,同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实践相关联。
他在《哈尔滨之劳工大学》中写道:“据云哈埠共产党(指布尔什维克党)虽仅两百人,但哈埠至满洲里中东路工人有十二万,对共产主义颇有信仰。”
瞿秋白最早发出的新闻报道是《哈尔滨四日之见闻》,记录了他在哈尔滨头几日的所见所闻。他当时最注意的是俄国人、日本人在哈尔滨的情况,以及苏俄对哈尔滨的影响。当时“日本人在哈埠有五千余人,却也很有势力,满街插着日本旗的汽车、红十字会车、兵车,触目皆是”。此时,瞿秋白极为敏感地注意到日本计划殖民侵略哈尔滨的迹象,表示“日本人却趁此机会想取得中东铁路,日本人若得中东(铁路),哈尔滨就快变为日本的殖民地了”。可谓是提前预言了九一八事变、哈尔滨沦陷的悲剧历史。
瞿秋白通过调查发现,自中东铁路修建以来,哈尔滨的俄国工人反抗沙俄的斗争一直与其国内的革命斗争相呼应,哈尔滨是俄国革命和反革命两种势力在中国的聚集地。早在1905年,哈尔滨就出现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尔什维克的支部组织,在布尔什维克领导下成立了工会组织——中东铁路职工联合会。该工会在领导俄国工人反对沙俄统治者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07年5月,中东铁路的中俄工人在哈尔滨共同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中俄工人举行了多次大罢工,为捍卫苏维埃新政权作出了贡献。此时,中东铁路俄国工党联合会与哈尔滨职工联合会,是俄国和中国工人运动的活动中心,经常举办一些教育活动,团结中俄工人。瞿秋白认为,若能采访中东铁路工党会长首领及哈埠工会联合会负责人,意义更为突出。
1907年5月14日(俄历5月1日),中国工人首次集会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
经布尔什维克党员尤亭介绍,1920年11月21至22日,瞿秋白和友人廖连雅两次访问了中东铁路俄国工党联合会会长、《前进报》总经理国尔察郭夫斯基,谈了中东路交还中国、俄日关系、中俄外交等问题,了解到俄国工人运动的具体情况。通过这次访问,瞿秋白对国尔察郭夫斯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称他“年纪很轻”“精神饱满,年富力强,有很有作为的样子”。采访中,国尔察郭夫斯基也向瞿秋白提问:“俄国劳动人民对于中国国民未尝有丝毫的恶意,白党在哈尔滨勾结日本人暗杀新党首领(国氏也曾两次遇险)……不但扰乱治安,而且他们一旦得势,全满洲都成日本的殖民地,我们同是东方被压迫的民族,何以中国政府不知道果断实行而还是这样优容旧党,养痈遗患呢?”访问结束后,瞿秋白与俞颂华合写了通讯《中东铁路工党会长首领之谈话》,发表于11月30日和12月12日的北京《晨报》。
年轻时的俞颂华
1921年瞿秋白(右)与李宗武在莫斯科合影
12月8日和9日,经友人廖连雅介绍,瞿秋白访问了哈尔滨职工联合会会长洛拔诺夫,询问了哈尔滨职工联合会的宗旨、组织和工人的工作、生活状况,并探询了洛拔诺夫对哈尔滨市政的意见,和对远东统一问题的看法。访问结束后,北京《晨报》刊登了瞿秋白与俞颂华合写的通讯《哈埠工会联合会会长访问记》。1920年11月25、26日,上海《时事新报》刊登了瞿秋白与俞颂华合写的通讯《两个有党派关系的俄人对于俄国外交内政矛盾的意见》。
瞿秋白对哈尔滨俄侨的思想动态极为重视,做过较周密的调查与考察,写有《哈尔滨俄侨之舆论》一文,发表于1920年12月10日至11日的北京《晨报》。瞿秋白称此文“是关于俄人方面调查的一个总括的报告”,报道了俄侨关于“取消使领”“中东路管理”“哈尔滨市政”等三方面的看法,并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瞿秋白在哈尔滨凭借新闻记者的身份,不放过任何机会进行采访。他走过的地方,参加的场合,经历的事件和遇到的诸色人物等,甚至带有某些传奇色彩和冒险性质。他在哈尔滨广结朋友,其中有俄共党员,也有非党员,还有青年人。他曾与日本新闻记者交谈,还访问过由俄国国民民主党保守派主办的《俄声报》和谢苗诺夫派主办的《光明报》的编辑,了解到了谢苗诺夫勾结日本人的阴谋。
1920年的哈尔滨之行,是瞿秋白到哈尔滨最早的一次,也是停留时间最长、收获最大、对他影响最深的一次。瞿秋白在《饿乡纪程》中感慨:“我在哈尔滨闻到了共产党的空气。”这是他一生中最关键性的一步,决定了他此后所选择的革命道路。
震撼与觉醒:“第一次听见《国际歌》”
在哈尔滨的51天,带给瞿秋白许多新鲜体验,尤其令他难忘的,是第一次在哈尔滨听到了《国际歌》。
在哈尔滨期间,受中东铁路俄国工党联合会会长国尔察郭夫斯基之邀,瞿秋白参加了在哈尔滨召开的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三周年大会。正是在这次庆祝活动上,瞿秋白第一次聆听到《国际歌》。对此,瞿秋白在《饿乡纪程》一书中作了较为详尽的描述:
十一月七日是彼得城发生世界上第一次无产阶级革命的日子(俄国向用希腊历,比西历迟十三天,十一月七日乃俄历十月二十五日,所以谓之“十月革命”)。我当时还在行止未定,得一俄国友人的介绍去参观他们的庆祝会。会场是哈尔滨工党联合会预备开劳工大学的新房子,那天居然得中国警察厅的许可,召集大会。
会场里拥挤得不得了,走不进去。我们就同会长商量,到演说坛上坐下。看坛下挤满了的人,宣布开会时大家都高呼“万岁”,哄然起立唱《国际歌》,声调雄壮得很——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国际歌》,到俄国之后差不多随处随时听见,苏维埃俄国就以这歌为国歌。
《瞿秋白·心中流淌的国际歌》(国画)
在这次大会上,瞿秋白还听到了有关“庆贺苏维埃政府”“俄罗斯共产党”“第三国际”“世界革命”等方面的演说。会议结束前又得到赤塔远东新政府在这一日宣告正式成立的消息,还听了从莫斯科刚到的一个共产党人的报告,大家更加激昂慷慨,欢呼万岁。“大会完之后我们就到俄国友人——一多数党——家里去晚宴。屋子里放着盛筵,电灯上包着红绸,满屋都是红光,红光里是马克思、列宁的肖像。”“忽然席间来了一位刚从莫斯科到此的共产党,又站着演说。”
在反动军阀统治下的哈尔滨,大规模集会竟然可以不受限制,国际歌可以“聚而合唱”,马克思、列宁的照片可以“公开亮相”,共产党人可以“站着演说”。这种红火的政治氛围使瞿秋白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第一次看到和感受到了共产党的力量与决心。
《国际歌》豪迈的歌词和激昂的旋律,强烈地震撼着瞿秋白的心灵,使他热血沸腾、激动不已。对于寻找未来中国的“光明的路”,瞿秋白也在这“声调雄壮得很”的歌声中找到了信心。瞿秋白经历过五四运动群众罢课罢市、演讲欢呼、与军警肉搏这些轰轰烈烈的场面,但是像在哈尔滨这样欢呼十月革命胜利、引吭高唱《国际歌》、纵情畅谈共产主义的场景,在当时的北京和中国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是无法想象的。虽然这类活动是俄侨中的布尔什维克党、进步群众组织的,但也有许多中国工人参加。此时的瞿秋白,已经在《国际歌》声中渐趋觉醒,已不再是从北京启程时的那个懵懂青年了。
正是在哈尔滨的这次难忘经历,让瞿秋白萌生了把《国际歌》介绍到中国来的想法。在20世纪初,《国际歌》只有歌词传到中国。在瞿秋白翻译《国际歌》之前,《国际歌》在中国已有三种译文,但是没有一种译得完好且能够唱颂。《国际歌》最早的译文刊登在1920年10月《劳动者》第二期上,当时将歌词最后一句译成“最后的奋斗,快联合,将来之世界只有人类全体”。同年11月,在法国出版的《华工旬刊》上也译载了《国际歌》,歌词最后一句被译成“团结我们,明朝的国际,才是人群。”1921年的《小说月报》又译载了《国际歌》,把歌词最后一句译成“人类都将同着第三国际党,一块儿奋起!”总之,这三种已有的译文都不能准确、完整地表达原歌词中的真正含义。瞿秋白下决心要译出“能够让千万人用中文唱出来”的《国际歌》。
瞿秋白多才多艺,既会弹钢琴,又会谱曲,加上他渊博的知识,到苏俄后不久就把《国际歌》歌词译成中文,并配到歌谱里。在翻译时,为了使《国际歌》的歌词中国化,瞿秋白参考了俄文、英文、法文等文本,反复校译,力求准确。特别是在翻译“国际”一词时,参照了许多国家的音译做法,直接用同音字代替,写成“英特纳雄耐尔”。这样,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唱起来,这个词的发音都一样,收万口同声、情感交融之效,表达了全世界无产者的共同誓言:一定要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这样的译法一直沿用至今,其中有着瞿秋白的一番苦心,更寄寓着他对于中国革命未来的美好期许。
瞿秋白是第一位将《国际歌》曲谱与中文歌词配合译出者,发表于《新青年》季刊第一期。
1923年6月,瞿秋白把《国际歌》的中译稿发表在他自己主编的《新青年》创刊号的显要位置上,并加了按语,介绍《国际歌》的来历和意义。从此《国际歌》便在中国传唱开了。
此后,瞿秋白在多个场合指挥、教唱《国际歌》,其中包括1923年6月20日中共三大的最后一天,在广州黄花岗烈士墓前指挥参会代表高唱《国际歌》。在雄壮有力的歌声中,中共三大胜利闭幕。由此开始,在党代会闭幕式上全体代表高唱《国际歌》成为延续至今的惯例。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在福建长汀高唱自己翻译的《国际歌》,慷慨就义。
“启程了,启程了!向着红光里去!”1920年12月10日,从哈尔滨到赤塔的火车终于通了。瞿秋白一行搭上第一班火车,离开哈尔滨向莫斯科进发,路经俄国远东名城赤塔,穿过贝加尔湖,飞越乌拉尔山,1921年1月25日到达了他们心中向往已久的赤都——莫斯科。
(此文原载2025年2月15日《人民政协报》,作者略有改动。作者何伟志系中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共黑龙江省委史志研究室原主任、黑龙江省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哈尔滨市决策咨询委员会城市历史文化专家组组长)
来源:“黑龙江政协”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