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本就该更多地注视那个就在此时此地呼吸的孩子。在合适的时机,我们会见到超乎想象的毅力和勇气。」
2月18日,《三联生活周刊》推出了一部以家庭心理治疗为主要内容的纪录片——《我家的孩子不想上学》。
正逢开学时刻临近,网络上家长间关于初高中孩子抑郁厌学、班内休学人数上涨、休学后果的讨论又掀起一波高潮。而在此之前,休学早已真切地走上了万千家庭的议事桌。
(社交媒体上关于孩子休学的讨论)
不同于主流舆论场上那种“一致重视心理健康”的欣欣向荣,在许多休学孩子家长间的交流中透露出的,仍然是现实重力下充满怀疑、僵硬气息的亲子氛围。“孩子是不是只是想偷懒?”“孩子会不会一直躺平、混吃等死?”是他们刺耳却真实的担忧。
但承认担忧的存在,也许正如纪录片中所说的那样,可以“意味着更多改变的开始”。
01
信任从未在场
诊断单难以打消的怀疑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我家的孩子不想上学》第一集)
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一种描绘休学孩子日常生活的经典画像:混乱的作息,常亮的手机,抑郁躺平的孩子,崩溃的妈(考虑到很多情况下父亲们对育儿事业的参与度的确有限)。
孩子们的委屈一以贯之。在上学时,似乎永远没有足够的“自己的时间”:课程、作业占据了日程表的绝大部分,每天最大的动力来源是对父母师长批评的恐惧;游戏和个人爱好的正反馈总是显得那么稀少。既然医院已经确诊了过去的压抑带给自己的病痛,那现在稍微放纵下明明再合理不过了。
(家长们对休学孩子日常的吐槽)
一些家长也有理由理直气壮:尚未休学的时候,孩子一有时间就投入到那些不正经的爱好里去,只能说明他们上瘾了。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不是因为贪玩才拿出那张诊断单——尤其是考虑到很多诊断量表都是孩子主观填写的?
也许单纯用“观念落后”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些家长疑虑的来源。铺天盖地的心理学科普并未动摇他们的想法,反而让医生和心理学家一起被怀疑为让孩子们“蒙骗自己”的“帮凶”。
真正的问题可能藏在家庭关系的深处:家长们时常怀疑孩子是否真的有心理问题、是否真的需要休学的原因在于,亲子之间的相互信任也许从未在场过。
对大多数初高中学生而言,要支撑自己招架堆积成山的作业与考试,就不得不把自己的爱好、社交甚至睡眠投入锅炉作为燃料。即使是他们尚未成熟的心灵,也能轻易辨识出这种生活的痛苦。
家长们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是轻松而快乐的,但也应该是优秀上进的——这也是整个成人社会对孩子们的期许和安排。但事实就是,“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狂热氛围和轻松快乐总难相容。
(来源:bilibili@学长表示理解《高中毕业十年,我还是无法与应试教育和解》)
但一部分家长难以撬动太多人拥护、太多人从中受益的社会共识,只剩下一种方法让自己接受愿景与现实的断裂:把质疑投射到最缺乏话语权的一环——只能是孩子的品性出了问题。
“是真的感觉累了吗?”“是不是想偷懒打游戏?”一句句诘问中,不信任的种子已然种下。孩子不被承认为拥有完整心灵的个体,他们认识自己情绪、正确表达需要的能力有时会遭到质疑。
后续的发展更使得这种“不值得信任”的观点成了自我确证的预言。无法经济独立、常常被视为“被管教对象”的孩子们,难以正面抗衡这些家长们的质疑和否定,只好使用斯科特所提出的“弱者的武器”:开小差、假装顺从,来为自己争取一些逃避痛苦的空间。
(家长关于休学孩子在家中打砸的哭诉)
直到借来的自由也无法平衡学习的高压,精神科的处方为他们的校园生活按下暂停键,这种亲子间的地下战争也无法真正停止。那些让精神疾病患者显得不像“完美受害者”的、离经叛道的行为,更让信任的建立难上加难。
02
沉重僵硬的爱
难以放弃的过度期待
但平息家长的怀疑,只是第一步。在休学孩子家长之中更常见的一种担心是,孩子自休学以后似乎就会“一蹶不振”下去。
“躺平”——一些家长常常用这个词来形容休学的孩子,似乎一旦开始休学,孩子的人生之路便就此中断,啃老、流浪甚至违法犯罪的命运就在门前招手。
(网友关于休学孩子前途、目的的讨论)
那些心急的家长,已经开始想到用更激进的方法来逼迫孩子尽早恢复:把孩子们推出门打工、警告他们满18岁后就不再有生活费……总之,不能“无条件接纳”孩子的所有行为,孩子一定要尽快回到社会的“正轨”当中去。
这种心情当然可以理解。客观地讲,大部分家长都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了大量的体力、情绪劳动,没人愿意看到自己心血汇聚的结果是又一个无底洞,更何况他们本就不能容忍孩子成为困苦生活的囚徒。
但它也确实反映出了亲子关系中不甚健康的那部分:一些家长对孩子的爱的确深切,却也的确显得沉重又僵硬。
(电影《抓娃娃》截图。影片中马继业的父母为培养马继业的良好品格,聘请团队分析他的一举一动。)
千百年来被推崇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在实践中导向的常常是一种超越时空的过度控制。不少家长表现出“高度的亲子一体化”特征:能亲身感受到社会水温、相信自己深厚阅历的他们,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背负起孩子的整个人生。
于是孩子的不确定性成了家长的不确定性,家长认定的目标成了孩子的目标......总之,孩子在自身体验中的每一步摸索,都可能为家长的超前规划所取代。而“都是为了孩子好”的大旗,更是赋予了这张蓝图无可置疑的合法性。
(来源:凤凰WEEEKLY《张锡峰「土猪拱白菜」风波三年后,高考改变命运?》)
但孩子的生活与感受,毕竟无法真正成为家长的生活与感受:学习的压力可能已经远超家长的经验范围内能想象到的极限、为了更高的学历学习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能换到的就业优势日渐消逝……
可碍于爱的大义名分,这些过时的控制不得不为孩子们所接受。最终,有孩子无法忍受继续做自己不认同的事,选择休学作为缓冲。
而休学时间越是延长、孩子的日常越是和应试训练无关,家长就越发感到自己的蓝图行将作废、甚至自己与孩子绑定的人生也遭到威胁。
于是便有了部分家长急于把休学的孩子掰回“正轨”,甚至诉诸经济威胁的那一幕。他们在为孩子规划前途的过程中,无意间把自己的人生也压在了孩子的肩上,却难以面对孩子无力负重的现实。
03
不得已的“悬浮”
看见坚冰后的无奈
无论是信任的缺失,还是过于沉重的期待,一些家长似乎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孩子休学前的挣扎、亲子间休学后的争斗,都不能简单理解为家长教育不当的结果。
一方面,在孩子从痛苦、挣扎再到休学的过程中,休学孩子的处境、家长的处境互为因果。信任缺失、处处受控,促使孩子的心境逐渐恶化,用休学等手段争取喘息、抵御压力;而孩子的对抗和休学,又进一步加重了家长的焦虑与不信任。
另一方面,许多家长们的不信任与过度期待,并非完全来源于他们对孩子的权力欲,而是有着更广阔的社会背景。
在《人物》对休学青少年群体的专访中,心理咨询师陈瑜把抑郁休学高发归因于“转型期的社会氛围”。这种氛围可以体现于逐年上涨的高考人数,走弱的就业前景,以及由这两者共同催生的,准入门槛水涨船高的“优质教育资源”;但仍未改变的,是许多家庭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后、“鲤鱼跃龙门”的信奉。
变与不变的张力,使“悬浮”的个体决策倾向愈发严重。人类学家项飙的“悬浮”概念,指的是个体在生活中将一切目的与意义都寄托于不确定的未来,而不对当下的生活意义做思考的倾向。
(项飙关于“悬浮”的描述)
从这个意义上讲,许多家长为了应对高涨的竞争压力,给予孩子的关爱变得悬浮而抽象:家长的“信任”指向的是符合社会期待,成绩快乐两手抓的孩子;而家长的“爱”指向的,则是完美参照既定蓝图成长、在预想中克服了一切不确定性的、未来的孩子。
而当下的孩子也被迫活在悬浮状态中,被迫压抑因承压发出的吃痛喊叫、保留因来不及思考发出的对日常的质疑。
可人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不能被视作一个没有痛觉、没有思想的零件,得不到认同、找不到意义,就一定寸步难行。2%的抑郁检出率、众多选择休学的青少年,都是对这种“悬浮”的回答。
(【德】布莱希特《将军,你的坦克很强大》)
怎样把休学的孩子从想象中的“完美零件”变回活生生的人,把“悬浮”在想象与未来当中的关爱落回到地面上,不仅是家长的责任,也是整个社会应当思考的命题。
为此,需要的是真正的沟通和理解,而非只愿听到“好孩子”模板的感恩与赞许,却对休学孩子的真实意见闭目塞听;需要的是在麻木的学习谋生之余,给他们更多的“间隔”时间体验、试错,用以确认真正的自己热爱什么、又对什么感到厌烦。
(人物《孩子休学之后》)
也许,我们本就该更多地注视那个就在此时此地呼吸的孩子。在合适的时机,我们会见到超乎想象的毅力和勇气。
(图片素材源于网络)
参考资料:
[1][美]斯科特,《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2]人物,《孩子休学之后》
[3]RUC新闻坊,《学习困难门诊火爆:是教育焦虑还是科学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