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集》，梅剑华著，华夏出版社，2024年2月。
撰文｜刘丹亭
1.接受哲学的个人经验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哲学体验，是中学时代一次牙痛带来的。如果把疼痛划分为十级，我认为它已达到七八级。医生推断罪魁可能是卡在上颌骨中的智齿，他建议先观察观察，实在不行只能横向切开上颚，将其取出。那时我隔三差五就要去医院，被恐惧和担忧折磨得精疲力尽，某天，我在放射科门口阅读《苏菲的世界》，这段话跃入眼帘：
“（笛卡尔相信）灵魂可能会时常受到与身体需要有关的种种感觉与冲动的影响。不过，灵魂也能够挣脱这种‘原始’冲动的控制，而独立于身体之运作。它的目标是使理性获得掌控权。……所以思想有能力超脱身体的需求，而做出‘合乎理性’的行为，从这个角度来看，灵魂要比身体高尚。我们的腿可能会衰老无力，我们的背可能变驼，我们的牙齿会掉，但只要我们的理性存在一天，二加二就永远是四。……对笛卡尔而言，理性事实上就是灵魂。”
改编电影《苏菲的世界》（Sofies verden，1999）剧照。
那一刻，我感到头脑深处的理性骤然绽放出灼灼光芒，顷刻间驱散了担忧和恐慌。疼痛后来毫无征兆地自行消失了（几年后得到了根治），不过，此后每当某种病痛又占据了我的躯体，我都会默念“2+2=4”。它如同哈利·波特的咒语“呼神护卫”，一次次唤起理性来护卫我生命的主权，驱散不确定性投下的恐惧和阴翳。
虽然我从未成为笛卡尔的信徒，但这次体验让我对理性建立起全心全意的信赖，也让我相信，哲学能解开生命中的种种难题。然而，每次我试图走近哲学，总会发现不仅原本的困惑没减少，还出现了更多新的困惑。就如学者赵汀阳所言，哲学的本质是一个或所有问题，对哲学中某个问题的探究会牵扯出对各种问题的探讨。在抵达那些终极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明确无穷无尽的前提，解决层出不穷的前置课题……作为一个读者，我对智慧有爱，但爱得不够深，无数次踌躇满志地向着真理出发，都因为哲学道路的崎岖和漫长而半途而废。直至最近，我读了梅剑华的新书《于是集》，它让我重新思考应该如何认识哲学。
2.“技术如何为人所用”不是一个技术问题
《于是集》是一本举重若轻的书。说“重”，是因为它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且涉及了相当多哲学领域的前沿人物和理论；说“轻”，则是因为它并不求全面、系统，其中的文章，大多从我们的生活与哲学的实际关联入手，以此切入具体的哲学问题、理论进行阐释。
比起艰深的学术著作，《于是集》更偏向普及性的大众读物，它为读者提供了一条走近哲学的新路径——如果感到系统阅读哲学史太难、太累，可以从本书所探讨的诸多哲学话题中锁定自己最感兴趣的，再进行深入研读。就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学习哲学很像背单词，最熟悉的永远是排在前面的那些；任谁都能就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说出一二，但对于当代的哲学家和前沿理论却一无所知。《于是集》恰恰弥补了这方面的盲区。书中谈到的那些前沿理论大都是从当下人类生存现状中生发出来的，它们或许不直接指向“死生亦大矣”这类亘古长存的终极问题，却与我们此时此刻身处的现实、面临的处境息息相关，因此，对于我们实际的行动、选择更具指导意义。
《于是集》中的众多篇目展现了存在于哲学和现实、当下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结合前沿理论，对近年来一些热点问题进行了多维度的探究。
科幻纪录片《我们需要谈谈AI》（AI We Need To Talk About A.I.，2020）画面。
人工智能无疑是当前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AI技术的发展已从诸多方面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于是集》中的数篇文章都聚焦于此，它们将“人工智能”这个大议题拆解成多元的、意旨丰富的具体哲学问题，涉及因果逻辑、机器伦理学，关系到如何理解与定义“自我”“意识”“感受”和“智能”这一系列概念。
在书中，作者为我们详细解说了侯世达、大卫·查尔莫斯、朱迪亚·珀尔等学者的观点，他们不仅从理论层面，也从技术层面构建了人工智能领域，并预言了其未来的发展走向。无论是持乐观还是悲观态度，他们无不认同人工智能是一场新的技术变革，人类社会也将因此发生重大改变。对此，作者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奇点（即人工智能超越人类智能的那一刻）是有可能会到来的，届时人类会进入一个机器智能、机器人和人类共存的时代，但这不意味着人类会被取代，也不意味着所有的人类个体都将在技术的异化中走上同质化道路。人类将会在漫长的未来中学习适应技术带来的改变，其实，就在此时此刻，已有无数普通人感受到了这种改变掀起的冲击。譬如，很多人都认同算法正在支配自己的生活，并因此将技术视为一种潜在的威胁。
在作者看来，技术是具有两面性的，它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而决定其善恶的，终究还是人。当我们谈论“平台”的时候，我们其实说的不仅是技术平台，更是设计平台、制定政策的人，以及与其相关的诸多社会角色。说到底，“技术如何为人所用”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和整体的社会结构、社会进程联系在一起的。
3.两种因果关系
有些学者认为，要让机器真正具备人的智能，就不应该单单赋予它某个领域的智能，而要令其获得通用智能。他们认为，因果推断能力是实现这种跨越的关键因素，具备这种能力的智能体可以在有限的信息和复杂的行为之间建立因果关联，自主解决庞杂的现实问题。因果性在人类生活中具有头等重要的位置，人类总是天然地去追求各种现象背后的因果机制，并作出因果判断。
因果判断也是《于是集》中多次探讨的问题。书中提到，哲学家将因果关系分为两种，一种是事件因果，一种是行动者因果。前者是科学家通过研究事物间的因果关联所获得的因果法则，后者则是认定因果背后存在某个行动主体（人、上帝，等等），他们的主动行为引发了世界中的某个变化。我们的直觉会将我们引向行动者因果，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作出判断，认为事件的背后有某种主体的意图、目标、筹划，而这个主体应该为这个事件的发生和其产生的结果负责。
作者引用了科学哲学家亚历山大·罗森堡的理论做了进一步论述：读者都偏爱有叙事结构的历史，而非以编年体呈现的历史，因为这样的叙事中有故事主角的动机、信念、欲望、意图、规划，它们可以被加工成情节、阴谋等故事叙述模式。神经科学表明，对于人类而言，理解这类叙事结构是一种比较省力的认知行为。而这种认知模式，导致人们会将因果发现和因果责任交织在一起。比如，在网络世界中各种阴谋论盛行，就是因为人们会根据自己对事态的了解，从各个渠道来汇集信息，试图建立一条关于真相的因果证据链条。越是编造得符合叙事结构以及符合道德直觉的故事，越是会得到大肆传播和大众的支持。事实上，我们所获取的大多数信息，天生就是“脏”的，它们天然携带着价值判断和因果责任，其背后是人们具有偏见的道德直觉和错误的意图归属。
人类推理的弱点也正在于此，如果我们无法排除蕴涵了因果责任的信息，反而可能会漏掉真正的因果关联。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如果不时时对因果判断保持警惕，就很容易进入选择性搜集符合自己价值判断的信息的茧房当中。
4.哲学并非空中楼阁
除了以上这些，书中关于语言哲学、虚拟世界的真实性、意义、自由意志等问题的探讨也给了我颇多启发，篇幅所限，无法一一论述。
值得一提的是，《于是集》中不单单收录了硬核的学术文章，也汇集了一系列更为个人化的作品，或怀念故交，或追忆往事，也有一些读书的心得体会，它们展现了一位哲人感性的一面，也是我们在其理论世界中难得窥见的那一面。
电视剧《孔子》（1991）剧照。
这其中有一篇尤为特别，名为《学哲学面临的困惑》。它是一封写给学生的信，其主题我此前从未在哲学著作中见过——一个普通人如何学习哲学？我常觉得哲学史酷似希腊神话，其中全是神祇和半神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天才横空出世，轻而易举地将各种学问融会贯通，然后宿命一般地走向哲学，提出举世瞩目的完善理论。
那么，资质平平的人有资格通过进入哲学世界的窄门吗？这个世界里是否有普通人的立足之地？这篇文章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文中写道：“‘二战’以后，高等教育的普及和民主化趋势也极大影响了哲学，尤其是分析哲学的发展。当今的哲学虽然还顶着局外人眼里的晦涩、抽象、无用的名声，但它已经不再是传统的样式了。在哲学这个行当里的人，智商并不高于或者低于任何其他行当的从业人员。……民主化风潮之后的哲学是每一个具有高等教育背景、经历过一段专业训练的人都能读懂的，都能研究的。这里没有什么神秘的。
纪录片《受审视的生活：哲学就在街头巷尾》（Examined Life: Philosophy is in the Streets，2008）剧照。
哲学之具有魅力，完全是因为它很根本，很有趣，而不是因为它神秘难懂。”在这段平易近人、令人备受鼓舞的讲解之后，作者还给出了一套学习哲学切实可行的方法论：要研究任何一个哲学领域，需要先读上一两本教材、几本论文选集，就可以选择其中某一个问题搜罗文献进行深入阅读研究了；要注意补充一些基本的技术和知识背景，学习一些基本的逻辑，而补充的最基本方法是看各个哲学分支的导论性教材；在研究过程中，发现缺什么就去补什么，以问题为导向，所有基础都应为正在研究的问题服务；最后，对于获取信息来说最重要的，是多与别人交流，多浏览相关网页和数据库……他甚至还亲身示范，拿出了当年的学习记录，讲解要去哪些网站搜索信息和前沿知识。这一番耳提面命的指导，不仅对有志于献身哲学的莘莘学子大有助益，也为我这种抱有向学之心的普通人划出了切实可行的路线。
在本书的序言中，作者谈到为什么要用“于是”作为书名——余华的《河边的错误》里，“于是”这个词经常被用来把彼此没有因果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它带着显而易见的偶然性，也暗示着冥冥中的定数。“于是”这个词确实是这本书的写照，主题看似散漫，却把理性思辨和生命体验融为一炉，浇筑出一座通往作者思想世界的后楼梯。我们可以将《于是集》看作一本哲学著作，也可以视其为一部体裁多样的学者自述；哲学反照的是他的兴趣和思考，他对文学、电影的偏爱，对江湖的向往，对人生百态的观察和理解……最重要的是，这部作品为我们立体展现了一位哲人与哲学的关系：哲学是他的终极追求，也是谋生途径；是纯粹的理性活动，也牵动着世事、人情；是对宇宙万物缜密、完备、自洽的抽象和阐释，也是自身趣味、想象、希求、困惑、经历的嵌合体；是指向远去诸神踪迹的林中路，也是经世致用的通途。
哲学并非空中楼阁，它既是目的，也是手段。它不在理式世界中，它属于这个现实世界，与每个人当下的存在息息相关——这是《于是集》给予我的关键启示。
注：封面题图为《校园哲学家》（Merlí，2015）第一季剧照。
撰文/刘丹亭
编辑/罗东
校对/柳宝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