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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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南昌市青云谱区成立于1958年，其专名来自境内著名道观青云谱。青云谱之“谱”，由于文献出现时代不同和个人使用习惯差异，有用“圃”者，亦有用“谱”者。加之境内历史时期有“青云浦”地名，故今人在叙述青云谱名称演变时，认为其经历了由“青云浦”到“青云圃”，再到“青云圃”改名“青云谱”的过程。其中，在涉及“青云圃”改名“青云谱”一事上，地方历史书写中较为常见的说法是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这种观点一经书写成文字，辗转因袭，复经青云谱区人民政府官方网站引用，遂成大众之认知。在江西省第二次全国地名普查省级验收过程中，笔者隐约感到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说存在问题，并于现场验收之际提出，然限于时间，未能深入研究。后复参与青云谱历史地名名录制定的审稿工作，遂得以继续阅读文献和实地调查，为廓清此问题创造了条件。笔者发现，所谓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之说，并无史料依据，系推论而来，而其推论过程实有可商之处，故不揣冒昧，撰文辨析之。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太平寰宇记》即有“青云浦”之名，从所记信息看，青云浦“在城南十五里。产异花，名‘七里香’。有梅仙祠。”此描述方位与青云谱道观位置信息一致。不过，宋代的“青云浦”不是道观名，而是普通的地名。雍正《江西通志》亦言：“在府城南十五里。产异花，名‘七里香’。有梅仙祠。”光绪《江西通志》也有类似记载，只是把“府城南”换成了“南昌县南”，雍正《江西通志》和光绪《江西通志》抄录《太平寰宇记》非常明显，但表明雍正、光绪时还可以指称具体位置。清人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军时曾谋划在江西城外设置军营，其在信中言及：“江西城外苦无扎营之地，若跑大队及枪炮打靶，尤嫌太窄，或令驻扎青云浦。或调兵三千，分扎六垒。小操则调之城边，大操则阁下就往。”此处所言青云浦，可驻扎军队，显然是指范围较大的地方。应与《太平寰宇记》、雍正《江西通志》、光绪《江西通志》所指一致。
作为道观名，“青云谱”的得名是在清代，与朱道朗建道院有关。周体观《定山桥梅仙道院记》言：“辛丑秋，道人朱良月来游于溪，就祠之基而扩之”。朱良月即朱道朗，祠即梅仙祠。青云谱是在梅仙祠旧基上建造的。文中所言“向为梅仙祠者，已成道院矣”，即是在说青云谱与梅仙祠关系。此处所谓辛丑年即1661年，也就是顺治十八年。顺治十八年正月康熙帝即位，但仍沿用顺治年号。此言辛丑秋，当是康熙帝即位后。朱道朗修青云谱时间，具体而言应是辛丑壬寅，他在自述文字中言：“朗于辛丑壬寅，删葺是观为青云谱”。关于乾嘉道时人戴均元改“圃”为“谱”的说法，目前所见《青云谱区志》、汪华华等《南昌人物名胜考介》（《江西农业大学学报（社科科学版）》2002年第4期）采用了这种说法，2002出版的《中国》青云谱区官方网站在介绍其历史时亦言：“清嘉庆20年（1815），礼部尚书戴均元又将‘圃’改为‘谱’，即今名。”《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大辞典》在涉及青云谱条目时，虽未具体到嘉庆二十年，但也接受了“嘉庆年间改圃为谱”的说法。上述文字是作为斩钉截铁的事实叙述的，并未交代史料依据。曾建华《青云（浦、圃、谱）的由来》一文中则透露了他得出这一结论的依据：“‘青云谱’之名，出自清朝嘉庆二十年（1810年），礼部尚书戴均元题刻的《重修青云谱记》。在这碑记中，他将青云圃的‘圃’，改为谱牒的‘谱’。”戴均元《重修青云谱记》碑刻今不及见。民国《江西青云谱志》则保留其相关文字：
嘉庆十有九年四月日，重修青云谱。既成，南昌黄俊民侍御偕其弟范亭太史暨侄在畲仪部休沐之暇，持其封翁淳庵先生手书，属余纪事。余案旧记，当康熙四十一年重修，主事者新安黄君正甫，于淳庵为同姓，而云间戴修撰实为之文。韩子云：莫为之前，虽美弗彰；莫为之后，虽盛弗传。淳庵既克踵前徽，余又焉敢以不文辞？且青云谱固余所尝游而憩焉者也，其地距郡城十五里，堂深宇邃，旁舍列数十楹。老桂扶疏，修竹掩映。陂池前后杂树榆柳，苍翠袭人衣袂，禽鸟声从中来，翏翏可听。虽戊辰，余奉告养疴南归，侨居灌城，不胜酬应，谋所以谢尘嚣者。余婿刑部郎式亭，淳庵之犹子，范亭之同怀弟也。时亦暇居里门，偕儿子辈侍余起居，导而假馆于此。幽栖月有旬日，极惬所怀。第其为屋，经时既久。栋宇垣墉，并将摧折。思欲及时修举，以俾忽坏。而沉疴既解，报国心遐，匆匆入都，兹事未遑。盖至今犹若往来于衷，而不谓其重葺之，已蔵厥事也。按淳庵书，是役之兴，不期年而考成。金石土木之工，费四千缗。盖余兄若斋先生与淳庵率吾婿式亭，相与鐻金于当路贤士大夫及同乡之好义乐施者。而淳庵竹林则首捐五百金为倡，逮公输不足，又解橐以总其成。余虽不克绍美，云间与同姓修撰相先后，而百余年间，光复旧迹，辉映来兹。江夏多贤，并垂不朽，其亦非时数之适然矣。余他日尚蒙圣天子福，归老枌榆。日与兄弟亲戚重游斯地，溯旌阳净明之清风，景子真钓游之芳躅。卓今跻古，为乐无既，则淳庵之始终。斯举不且于余有厚幸乎。遂书此，质诸侍御昆弟叔侄，以复封翁而为之记。若夫由周而来，其间成毁代谢，前人志之详矣，兹不复云。
嘉庆二十年冬十月吉日泐石
赐进士出身，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戴均元撰并书。
通读上引文字，并未涉及改“圃”为“谱”事。
那么，所谓“在这碑记中，他将青云圃的‘圃’，改为谱牒的‘谱’。”又从何而来呢？以下论述，或可看出些端倪：“青云谱之名见诸于文献最早是宋朝乐史称的青云浦，是江浦的‘浦’，意为小河入江的地方。清朝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状元戴有祺题刻的《重修青云圃碑记》，是园圃的‘圃’，嘉庆二十年（1810年）礼部尚书戴均元题刻《重修青云谱记》为谱牒的‘谱’，经历了三次改名。”曾先生得出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结论的逻辑是，《重修青云谱记》使用的是谱牒的“谱”，而《重修青云圃碑记》使用的是花圃的“圃”。类似的表述在《青云谱区志》也有：“青云谱之名康熙四十一年（1702）状元戴有祺题刻《重修青云圃碑记》，是园圃的‘圃’，嘉庆二十年（1815）礼部尚书戴均元题刻《重修青云谱记》为谱牒的‘谱’。”由于《重修青云谱记》的作者是戴均元，且该文落款为嘉庆二十年，故顺着这个逻辑进一步得出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的结论。这种推演是由两篇文章对比得出“青云谱”地名用字的变化。这固然是一种可能，但这种论证显得过于简单。作者在稍后的表述中还有一段文字涉及青云谱改名事：“竣工之日，戴均元想到戴氏家族文星高照、科场顺畅，真可谓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甚为得意，遂在挥笔题写重修道院碑记时，征得道长同意，将‘青云圃’改为‘青云谱’。”这段文字想象的成分远大于事实。仔细分析上引戴均元《重修青云谱记》，我们知道，戴均元并未参与重修道院的具体事务，《重修青云谱记》是通过书信往来完成的。这种情况下，所谓竣工之日提笔将青云圃改为青云谱，并言是征得道长同意，恐怕就是臆测了。曾建华在编著后记里曾提到：“本书资料来源于1985年版的青云谱《民间故事》、1992年版的《南昌市地名志》、《江西省人物志》和《南昌市志》，且走访了许多老同志。”（第254页）。“1985年版的青云谱《民间故事》”即南昌市青云谱文化馆1985年编印的《民间故事》，其中有一篇《青云谱的来历》，此应是《青云（浦、圃、谱）的由来》一文的素材来源之一。该文关于青云谱改名问题的论述是：“嘉庆二十年戴均元坐着轿子到青云圃来游玩，回忆起他早年的穷困潦倒，而后科场连连得意，直上青云的情景。于是征得道长的同意，将‘青云圃’改为‘青云谱’。”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说的更早来历，而曾建华《青云（浦、圃、谱）的由来》一文应是直接受此影响。笔者还注意到曾建华先生曾任青云谱区政协主席一职，由此我们很难区分青云谱区官网上其历史介绍中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的说法是受其影响，还是两者都根源于当地的自民间传说。但不可否认的是，作者的这种身份，更加深了这一认知的传播。
实际上，“青云谱”使用“谱”字，至少在康熙时的文献里即已出现。《青云谱志略》成书于康熙三十年，书名即含有“青云谱”，内收文章如周体观《青云谱记》、懂汉策《青云谱记》、舒性《青云谱落成记》、朱道朗《青云谱碑记》，均使用“青云谱”，周体观《青云谱记》更是说“今曰青云谱。”逝世于康熙六十年的宋荦在《西陂类稿》中提到青云谱时也是使用“谱”字。以上说明康熙年间已出现“青云谱”。乾隆五十九年《南昌县志》在叙述太乙观沿革时言“国朝顺治十八年道士周良月建道院，因其基扩之，名曰‘青云谱’。”使用的也是谱牒的“谱”。2018年12月22日，我们专程前往青云谱考察，在八大山人纪念馆内的铁钟上，发现了落款嘉庆十六年的铭文中有“青云谱”字样，这更加有力地说明了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说是不成立的。至于“青云圃”，康熙时期文献里也出现过，如康熙刻本《进贤堂稿》中言：“吕纯阳生之盖沐佛者六日，其先一日，余同贺本之挈诸孺子游青云圃。”不过康熙时使用“青云圃”不及“青云谱”普遍。民国《江西青云谱志》收录有康熙四十一年戴有祺撰写的《重修青云圃碑记》，其中言：“国朝顺治辛丑岁，全真朱道朗访前贤之遗迹，爱山川之灵秀，复构堂宇，额曰：‘青云圃’”碑文虽为康熙时，但因收录文献为民国，涉及地名用字差异，未见原碑，不好判断一定是康熙时实情。实际上，由于人们使用文字和思维习惯之差异，“青云圃”在较晚的文献里也出现过，如乾隆、道光时人曾燠《赏雨茅屋诗集》中有一诗题名为“八月十日偕陈受笙郭兰池青云圃谒梅仙观，观中桂花盛开作桂之树行”。晚清民国诗人陈三立在《散原精舍诗》里也出现有“南昌青云圃马道人遗像题示住持”诗题。
综上所论，可以认定，“青云谱”使用谱牒之“谱”早在康熙年间即已出现，且有乾隆时期方志文献和嘉庆十六年铁钟铭文可证。目前流行的嘉庆二十年戴均元改“圃”为“谱”来源于民间传说，其误会的最终形成是当地文化人在加工中逻辑推论错误导致的。
作者：王 涛
选稿：江西地名研究工作小组
编辑：汪鸿琴
校对：宋柄燃
审订：王利飞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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