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张伯驹在丛碧山房寓所花园留影,寓所原为李莲英旧宅
啥叫“文人”?有人说:文人就是舞文弄墨者。我同意这个看法。那些有大学文凭或硕士、博士文凭的人,那些官员、教师、工程师、科学家、经济师等等,他们也都会写文章,有的还有作品,但他们不是本质意义上的文人。
我以为文人原本就地处边缘,是可有可无的一群。自由是他们的底色,追求自由是他们的特性。所以,他们可以放浪不羁,可以胡言乱语,可以傲视权贵,可以纵情酒色,可以一掷千金,某些颓唐行为固然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但并非堕落。只要你接触的文人、艺人多了,就会知道:在其放浪形骸的内里,也有着传统道德的支撑。像张伯驹的收藏,叶盛兰的脾气,马连良的摆弄小玩意,言慧珠的钻戒和一百多件的毛皮大衣。他们当中,有人还有“抽”、“赌”、“嫖”的恶习。总之,“台上风流,台下也风流。”一生至死,都是“公开展示的存在”。
这种生活状态,风姿样式,人生观,价值观,也都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他们的文字里,歌咏里,表演里,画作里。梅兰芳一生崇尚的是“美”。你去梅宅,任何时候见到他,都是皮鞋光亮,头发光亮,一副雍容华贵相。所以,他演的杨玉环即使受了冷落,备觉苦闷,那也是贵妃。张伯驹说是金融家,其实不大会理财。天天游东逛西,应酬唱和,戏院堂会,玩得没完没了。一生只懂、只会、只爱三件事:诗词,唱戏,文物。想不到吧,就是这么个散淡不羁之人,在这三个领域都搞出了大名堂,为国家做出了杰出的文化贡献。有人说,张伯驹的成就很大成分来自于钱。那么,给你一百亿试试,你能识别宋画吗?能唱诸葛亮吗?能填《金缕曲》吗?
去也,这些民国旧事!有意思的是:这些“去者”,今天竟成为我们再三品味的话题。我所熟悉的学者孙郁写民国人物“狂士”的文章,一篇连一篇,一本接一本。为什么要写这些旧人?他说:因为他们更耐人寻味!的确如此,张爱玲就比丁玲有着更多的“味道”。
这张梅家全家福是四十年代旧照,前排左起:梅葆玥、福芝芳、梅葆玖、梅兰芳,后排左起梅绍武、梅葆琛
在上个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老文人、老艺人以及他们所从事的行当,都不再吃香。文人是落后的,戏班是封建的,字画属于四旧,生活是腐朽的。于是,清算,批判,下放,斗争,戴帽,劳教。在被强制化、规范化、驯化的同时,文人、艺人自己也开始不得不学着“自查”,“自律”,直至“自觉”。那时我们国家的高层行政领导,也有例外,比如彭真。他担任北京市市长,中共北京第一书记。他全部工作的业绩,我不清楚。但对北京的几个京剧名角,的确非常爱护,且网开一面,批准北京京剧团的几大头牌,如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继续可以“抽”,但严格控制。
据我所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著名京剧演员关肃霜从云南来北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会议期间,“烟瘾”发作,弄得大会工作人员惊骇不已,手足无措。身为委员长的彭真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刻叫人拿着他的特批条子,到北京医院领取一支杜冷丁。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所有演员无一例外下到郊区干农活。彭真知道后,让他们陆续回城,并说:“把手指弄坏了,今后还怎么演戏?”北京市文化局和宣传部向他汇报马连良爱钱,他在1955年1月的北京市第二次宣传工作会议上讲话,说:“快过年了,大家要看戏,再讲讲看戏。管文艺工作的死命骂马连良,市委有个资料,也骂马连良,演一场戏九百多万元[旧币,折今币九百多元]不干,非要一千多万[旧币,折今币一千多元]不可,好像马连良的思想问题不解决,社会主义革命就完不成。从这里,也可看出同志们的思想。
梅兰芳(右)与梅葆玖
其实,马连良既不是党员、团员,据说已经六十多岁了,大概也不是少先队员,就是唱戏的。就是‘我唱戏,唱得好,你给我钱’。所以,对马连良的要求不要那么高,这是一。第二马连良戏唱得好,卖座,群众多花几个钱,也愿意看他的戏,我们管这个干什么……宣传部管戏剧就是管思想,只要思想上不反动,没有害就准演。至于说[对人民]无利,打扑克有什么利?只要娱乐就有利了。你老人家又不给人家创作,又不许人家演这个、演那个。我们要去管大的思想,管政策。很多事不去管,非去改造马连良的思想不可,这有点兴趣主义,抓到哪里就搞到哪里。马连良思想能否改造,我有点怀疑……马连良的思想最好是共产主义,但落点后也不很重要;只要他演戏、卖座,大家喜欢看,看了解闷就行了。”
老实讲,当年彭真对文艺,对文人、艺人的了解比我们现在的文化宣传部门的领导干部深刻得多,其政策水平也高得多。在彭真的领导下,北京市京剧团演出和创作了一批很不错的戏,如《赵氏孤儿》。张君秋也在这个时候形成了自己的流派 —— 张派,这是1949年后惟一形成的京剧流派。
一个国家的艺术若跌入低谷,我以为首先是人文气息,艺术气息的丧失,是文学家、艺术家身上散发的随意,温润,自然,悠然,超然的文化状态的丧失。所谓文化状态,说穿了,无非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所以,想把文学艺术搞得有点样子,恐怕不是出什么经典,而是尽可能去还原文人、艺人的生命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