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于1930年的《华华年刊》“校史概略”云:
本校於民國十二年春季,为游美學界李迪华余楠秋先生等所创设。十五年冬季,前校長因校務烦勞,且担任復旦教務,未能兼顧,請王步贤先生接办,王先生莅任後,規畫一切,以學生日增,寄宿舍不敷分配,首谋校舍之建築,得校董蔡仁初先生襄助,克凑成功,即今愚園路三百五十三號四层楼校舍是也。
1937年1月,“华华中学”由进步团体“上海大学留沪同学会”接办,成为“秘密红色据点”。1920年代入党的早期共产党人林钧、许德良、孔另境分别担任接办后的校长、教导主任和训育主任,后任外交部副部长的韩念龙也曾当过该校教员。国共第二次合作期间,八路军在上海设立驻沪办事处,主任潘汉年将华华中学定为联络点,苏州反省院出狱的爱国人士先安顿在校内,再逐个安排工作。曾任上海市长的曹荻秋也曾带人来此住宿。“孤岛”时期,学校的特殊环境更为抗日救亡提供了便利条件。曾任上海书画出版社总编辑的黎鲁先生在所著《走出碎片化》(上海三联书店)“‘孤岛’前期的华华中学”一章中回忆:
1937年1月,愚园路期间的华华中学由“上海大学留沪同学会”接办,上海大学留沪同学会是进步团体,愚园路时代的华华中学曾做过支援地下党的工作,据一个20年代参加大革命的老党员傅学群回忆,他于1937年从国民党监狱出狱后,在上海无处安身,由曹荻秋带领他们暂时寄居在华华中学内,并得以转入八路军办事处。抗战爆发后,校长林钧是一个非常值得介绍和怀念的人,他是川沙最早的中共党员,是上海大学的学生会主席,1925年五卅惨案前后,上海学生运动的重要骨干人物。1927年3月21日,上海第三次武装起义成功后,他被选为新生的上海市政府委员,并担任秘书长的要职,这个新政权只存在不到一个月,便于“四·一二”的血腥屠杀中夭折。此后,林钧曾出席1927年南昌起义后的中共中央“八七会议”,在他任校长时讲授政教课程,当时规定讲三民主义是一般学校的通例,他口才极好,在课堂侃侃而谈,生动有力,善于吸引同学兴趣;他谈西安事变的顺利解决,谈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谈“五卅”时巡捕房如何抓人和开枪,谈浦东革命斗争故事,都深深打动人心。孔另境是华华中学的训育主任,文坛知名人士,名作家茅盾妻舅,教“社会”这门课。记得有次他极详尽地运用数字讲授起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本来对这个词并不清楚,听他一讲就非常明白了。1938年适逢学校创办15周年,校方和学生自治会都积极筹备纪念活动,并且要出版一本纪念特刊,这个任务落在我头上了,林校长为此题写了刊名,孔另境老师对我细加指导,如何排版画样,如何送印刷厂,如何校对种种符号,他一一亲自指点,这可说是我几十年编辑生涯的开始。
根据《申报》记录:1928年“华华中学”愚园路新校舍落成之初,没有门牌号码记录,仅描述为“愚園路兆豐花園東首”。1930年7月7日,《申报》首次出现华华中学愚园路353号门牌。1932年3月16日,首次出现华华中学愚园路1341号门牌。1937年12月23日,华华中学愚园路地址最后一次出现于《申报》招聘经理广告。可间证该校1928-1937年底在愚园路上。
1928年“华华楼”建成后,朝北方向前面已有楼房,右侧朝东应该是《上海住宅建设志》标示1912年建成的瑞兴坊,而左侧向西根据空间目测未见《上海住宅建设志》标示1937年建的兆丰邨。但根据最早出现在1931年10月18日《申报》上的兆丰邨“精美洋房招頂”广告,兆丰邨的建造年代应在1929到1931年间。
新建的“华华中学”是一幢漂亮的西式建筑,据当年报道:秋季开学,则迁往愚园路,自建四层楼新校舍。该校舍坚固宏敞,左右前后,又饶有园林之盛,犹合于青年学子修学云。中学附设有操场,里面除宿舍、膳堂、图书馆、阅览室外,还有物理、化学等实验室。
确认愚园路上的华华中学,首先要分析其门牌号码从353号到1341号的变化。为此我们不得不研究公共租界大背景下愚园路门牌的变迁史。
上海租界的门牌号码在1932年-1935年间曾经大规模重新编制过,但似乎并没有人对前后变化进行过细致的对比研究。所幸顾哲铭先生通过研究,为我们找到了其中的“规律”:世界范围内的门牌号体系主要有三种原型:“欧洲传统体系”“距离型体系”和“时针型体系”。“欧洲传统体系”将道路两侧分列单双号,沿街每一个独立的建筑物分配一个号码,路口、小巷一般不分配号码,该体系适合建筑密度、建筑变动频率较低的情况。“距离型体系”在前者基础上应运而生,核心变化在于每个号码占据相等的宽度,也就是要求门牌号数值不仅要反映对应建筑的序号,还要反映它到道路起始点的距离。“时针型体系”是最为罕见的门牌号体系,具体表现为:道路两侧不分单双号,由起始点开始,先沿道路一侧某一方向连续不断地编号,到某一个转折点,编号跳跃到道路另一侧正对面的位置,再按原先的反方向连续不断地编号直至回到起始点正对面结束,即顺时针或者逆时针环绕道路一周。(顾哲铭著《空间不平等的修复:近代上海公共租界门牌号体系变迁研究》,《史林》,2022年第5期)
公共租界1930年代以前在所有区域内杂糅“欧洲传统体系”和“时针型体系”。“西式房屋”多采取前者,“中式房屋”多采取后者。随着1899年公共租界拓展界址和20世纪初越界筑路的持续进行,工部局将这一门牌编号方式延伸到了东、西两区以及部分界外道路。但“华洋分隔、交错间断”式的二元门牌号体系造成的混乱让人无所适从,无论是游客还是市民都意见纷纷,甚至邮差也经常投递错误。
舆论压力迫使工部局董事会在1930至1935年间实施对公共租界门牌号体系的全面改革。经过长时间的艰难博弈和努力,1930年5月28日,委员会提交的《改良版门牌号修改方案》获得董事会通过,全面改为“距离型体系”,修改遵从三大原则:1、单双号分列道路两侧;2、单位号码对应的标准宽度为12英尺;3、弄堂内部房屋另行分配号码。由于挨家挨户上门更换门牌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受制于年度预算,工部局用6年时间才完成了主要道路门牌号的修改。1932年工部局实施全面改革方案后,愚园路大约在1932年左右完成了门牌号更换,之后基本定型。对比1916年《上海名媛通讯录》(1916,1919)、1922年《中国名人录》、1925《上海工商人名录》,1930年《华华中学通讯录》,以及1936年等公共租界重新编制门牌号码后的《上海工商人名录》《上海市行号路图录》,可以看到愚园路门牌在1930年代前后的大致情况。从最早的10户登记人家,单号最大87号,双号最大20号。到1932年门牌号全面改革后,1925年西童女公学的校址为18号B,改革后变成404号;接近乌鲁木齐路的李咏裳住宅1931年买下时门牌是111号,改革后变成541号;曾任德国总会总董的德孚洋行大班C.G.嘉道登记的愚园路门牌号1924 年为67号,1927年为201号,1934年变成了749弄30号;江宁大厦所在地块从1925年的211号,改革后变成753号。联安坊从1930年的368号,改革后变成1352号,亨昌里从1930年的400号、402号、408号,改革后变成1376号;西园公寓地处愚园路西尽处,从1928年完成时的420号,改革后变成1396号。愚园路顺应工部局门牌号码改革的变动规律由此显现,华华中学的门牌号码从1932年前的353号变成1932年改革后的1341号实属正常,门牌号码的变化过程也反映出愚园路建筑加密增多的发展情况。
“华华中学”从愚园路353号变为1341号不谬,但许多历史研究者前去1341号地块考察,都未见漂亮的“华华楼”踪影。那么,“华华中学”的“宏敞建筑”又为何不见于任何史料呢?
新联纺公司正准备40周年庆。受历史专业出身的武茂春书记邀请,我们在对今天新联纺所在的愚园路1341号地块历史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发现了民族资本家章荣初的身影,并在李惠民编著《章荣初传》中找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章荣初除了拜访徐采丞外,还到汇业银团的朋友们家去,大家分析了上海的市场状况,认为当时市场上的商品供不应求,社会游资也较多,在租界比较安全,正是发展实业的好机会。大家对章荣初说,只要你敢办厂,我们一定支持。
章荣初马上去自己的几座工厂摸情况,发现中央印染厂在日军进攻时已被烧毁,但还剩一些机器设备。益新布厂没有损失,200台布机完好无损。凑巧,他在愚园路1341号的华华中学里,发现有一座4层的大楼和一块场地空着,而中学早已关闭,就设法租了下来,把中央印染厂的部分机器搬了过来,派人修复,改厂名为中央丰记印染厂,请韩志成当经理。
章荣初是近代民族资本家,先后创办中央印染厂、上海纺织印染厂、荣丰纱厂、川沙纺织厂、菱湖化学厂等。新中国成立后,章荣初选择留在祖国大陆,积极参加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任上海市棉纺业分会董事,上海市政协委员等职,1972年在上海去世。除此之外,章荣初还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章君谷先生所作《杜月笙传》中写到:
“杜月笙常说他的学生子中有三匹野马,他自己拉不住他们的缰。事实上则其言若憾焉,而心实喜之,因为这三匹野马大有乃师之风,他从这三个学生子身上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本事最大,手面最阔,尤能超过乃师杜月笙,上海人讲究的三头:噱头、苗头、派头一概占全的,首推杜月笙的爱徒、恒社中坚分子——章荣初。”
坊间流传绍兴路54号“杜月笙公馆”(原上海人民出版社建筑楼),其实是章荣初转手中央印染厂获利后以儿子名义买下的。不过章荣初倒是真的送过杜月笙一辆特意到美国定制的“凯迪拉克”防弹车,以此换取“师父”的欢心。回到历史场景,章荣初1937年从湖州回到上海,当时的家还住在1926年落成的愚园路联安坊高级住宅里,1341号的华华中学就在联安坊对面。当时开办印染厂虽然有污染问题,但很赚钱,吸引了各路投资。章荣初想着办厂,每天经过此地,看中对面的空置大楼和地块建厂实属意料之中。但建厂和开工过程并不顺利。《章荣初传》中写到:
中央丰记印染厂在愚园路华华中学内,由于污染环境,受到了附近居民,特别是外国侨民的极力反对,一年后不得不停办。中央丰记印染厂卖给了韩志成,韩志成将之改名九信印染厂。章荣初得到了97万元,又另加了8万元。买了绍兴路54号(注:误为74号)原美国侨胞俱乐部。成为自己的住宅。
而据1938年10月13日《申报》报道,中央印染厂被强制停办是因为噪音问题:
愚園路一三四一號中央丰記機織印染廠、四週均屬住宅區域、因匝月來每開夜工、機聲擾人、曾經工務處迭次勸告、限令於晚間十二時後停止工作、詎該廠因營業鼎盛、迄未遵辦、致于昨晨七時、被警務處用鐵絲網將該廠四過團團圍住、迫令停工、據聞廠方、已向工務處設法疏通。
愚园路在历史上是一个二元空间结构,沿路是工部局管辖的现代花园洋房和新式里弄,背后则是河道绵延的江南水乡格局,以及沿河搭建的棚户区,比较适合印染企业排污生产和劳动力获取。殊料1341号虽在越界筑路地区,但此时住着不少外国侨民,包括大名鼎鼎的国际友人路易·艾黎,就住在贴旁的1315弄瑞兴坊4号,自然不容居住环境破坏,不管是出于污染还是噪声,或者两者兼有,印染厂被停工了。
章荣初卖掉印染厂,据登记史料记载,后一度为九信印花漂染整理厂。抗战胜利后,1947年同丰印染公司三分厂扩产至此,但同丰印染公司虽入驻1341号,其实并未开工。据“普陀收藏”《曹兰馨与同丰印染厂》一文介绍:
查上海市档案馆编《近代上海工商业概览》(一)所得,抗战胜利后,同丰厂事业发展飞速,1947年已有资本12亿元,职工近1000人,由曹兰馨出任董事长,韩长生为总经理。该厂在愚园路1341号开设第三厂,因资金不到位,第三厂被搁置,一直未正常开工,至1949年7月,终于将它租赁给了大德印染厂。
1947-1949年《上海行号图录》,大德印染厂部分即为“华华楼位置”
根据1949年最终完成上下册出版的《上海市行号路图录》,愚园路1341号地块标示有同丰印染公司、大德印染厂和皇家旅社,可印证此说。
1988年的1341号地块图,数字4的建筑即为“华华楼”位置
根据新联纺提供的资料:1341号地块,其后的历史为1949年大德印染厂——1956年公私合营的大德新记印染厂——合并若干企业于1959年9月成为上海大德捻线厂——1966年更名为上海色织捻线一——1986年上海色织厂关门,因此机缘,1988年新联纺公司从外滩24号搬到这里办公。至今仍是一家实体运行,集外贸、展示、工场为一体的大型国有企业。
在新联坊现场,我们的注意力仍然在挖掘“皇家旅社”旧楼是不是还在,因为怀疑它可能是“华华楼”的孑遗。
空中视角看“埋在中间的皇家旅社”
我们从不同侧面、不同楼面、不同视角反复观察后,确认了被加层、扩建、搭建和外立面变化而“埋”在里面的“皇家旅社”,但仔细观察其建筑结构样式,根本不像“华华楼”,倒像是当年纺织企业的厂房车间。我们无法确认“皇家旅社”老建筑就是“华华楼”,只能遗憾离去。回家以后,我仔细比对华华中学的历史资料和图片,突然发现地图上的华华中学是南北走向而非东西走向,这样就可以完全排除东西走向的“皇家旅社”是“华华楼”的可能性。
1930年兆丰公园附近简图,可见南北向的华华中学校舍楼
1930年《华华年刊》中正门入口加了门楣,上刻“希贤堂”
1930年华华楼平面图,愚园路有出入大门,但22标示为刻有华华中学的面南正门,正对23操场,箭头指向北
1936年的“华华楼”面南正门入口,1930年《华华年刊》中已出现的改建过的“希贤堂”门楣仿佛可见,西面一般认为1937年建成的兆丰邨此时已露端倪。
随后,我又用放大镜仔细研究“华华楼”照片、绘图和1930年出版的华华年刊,发现“华华楼”虽然在愚园路上有进出大门,但刻有“华华中学”字样的正门应该是朝南面向里面操场的(地形图附注中的向北箭头、22为正门,23为操场,正门正对操场等信息),照片右侧朝东的建筑很可能是当时已经落成的瑞兴坊。由此豁然开朗,这栋楼很可能是在另一个位置上,也就是大德印染厂和现在新联网公司AB楼的位置,而它朝里面对的正是一块可能就是当年操场的空地。我再一次迫不及待地跑到现场。发现从愚园路沿马路和新联坊里面已无法辨认出历史风貌,但从兆丰邨和另一个侧面拍摄发现,其实这栋楼的地理位置不变,骨架也依然清晰可见,它的四层楼高和8个隔断至今仍然可以辨认,这幢已经被埋没的建筑其实就是华华中学当年的建筑,只不过风貌已经全然改变。
从东侧看“华华楼”,四层楼和八个隔断仍在
我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武书记:得来全不费功夫,将近百年的历史建筑“华华楼”其实就在你脚下。判定依据有五:1)《华华年刊》位置图和平面图所标示的“华华楼”南北走向和刻有“华华中学”字样的朝南正门(附注22)正对操场(附注23),箭头方向朝北;2)《申报》报道中提及的建造华华中学校舍的旷地在环翠坊后面,根据1928年华华中学落成照片可见“华华楼”靠愚园路北向一面已有建筑,推测即为由四幢西式建筑和过街楼构成的“环翠坊”,因此排除操场设在楼北愚园路一边的可能性;3)以1912年已有建筑的瑞兴坊建筑和建于1930年左右的兆丰邨为参照物;4)各年代平面图中的“华华楼”位置均没有变化;5)实地踏访,仍可发现“华华楼”位置不变,四层高度和八个隔断不变,内部仍是当年校舍功能格局。
岁月沧桑,“华华楼”的发现过程不由得让人感叹:建筑比人更坚实,更高寿,同时也证明了历史研究的当代价值。我们从历史深处打捞出了1341号地块从空地开始直到今天近100年的完整历史:包括 10年华人中等教育创建史(1928-1938)、 1年上海大学革命史(1937-1938)、50年民族纺织工业发展史(1938-1988)、近40年改革开放外贸史(1988-2025)。“华华楼”屹立至今,无疑是一座历史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