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本勇

河渠纵横,诸水汇归,枕水之地的马踏湖是我的故乡。散居在湖区的十几个村庄,均匀地分布着。这里的农家有的一面临水,有的两面临水,有的三面临水,还有的被水团团包围着。自横的木船,悠然停在农家周围的码头。这里的人和木船有着不解之缘,他们下湖捕鱼捉蟹、放鹅放鸭、侍弄蒲苇以及台田上的庄稼都用木船。出生在湖区的我,虽然在县城生活了三十多年,但还是保留着一些水乡人的习性。

每次回到老家,岸边柳树和房屋在水中的倒影,常常让我忆起童年的故乡。


芦苇荡里驶出一只小船,小船像离弦的箭,先是觅食的野鸭腾空而起,紧跟着苇雀惊叫不停。撑船的是位中年男子,动作娴熟,地道的湖区人。小船驶到捕鱼区,只见他用力一搏,小船立即停下来。中年男子捞起鱼篓,打开后盖,往船梁上一磕,大鱼小鱼活蹦乱跳。小孩子蹲在船上,只有捡鱼的份了。湖水在彩虹映衬下,扯出父与子一幅捕鱼的水乡画面……这是小时候的我和父亲。

我从小在河湾里摸爬滚打,对水一向是情有独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门前是一个大湾,那时的水清澈见底,成群的鱼儿围着光屁股的孩子们嬉戏。大湾的西南角有一座石头桥,每到夏天,这里成了我们的乐园。不论午后,还是周末,到了石头桥,我们就会用最快的速度脱光衣服,赤裸相对,跳进水中,打打闹闹。这还不过瘾,我们就玩起了跳水。跳水的历史非常久远,从人类掌握游泳技能后,就有了简单的跳水活动。在马踏湖,孩子们经常玩跳水,尽管老师罚站、家长担心……我们仍一个个排队,轮流从桥上跳入水中。先是双脚先入水,后来有了更大难度的头先入水,难度系数不亚于跳水运动员。当然,跳水要看水的深浅,水深的话要手先入水好,这样可以减少对头部的冲击;水浅的话肯定是要双脚先落。跳水尽管有危险,但对于从小在湖区长大的孩子来说,没那么矫情。

马踏湖两千多条水路,又叫船道,南北走向的主船道也就十几条。从鱼龙湾大桥通到预备河的这条河道是古船道,也是湖区最宽最长的。1978年,鱼龙湾村在此处改建了鱼龙湾大桥,此桥不仅具有桓台县北部村庄第一桥的规模,还显现着“水从鱼龙湾中过,人在卧龙背上行”的文化意蕴。有农户居住的主船道两旁,种有垂柳,粗的腰一样粗,细的腿一样细。所有的船道几乎都有桥,有的还不止一座。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材质不同的桥,与水中倒影相映,形成一道道独特的风景。


马踏湖的桥,不仅是一个指引,更是一种标志。96平方公里的湖区,有木桥、板桥;有泥土桥、楼板桥;有石拱桥、钢混桥等。我们给它冠名桥湖,一点也不夸张。马踏湖区的拱桥有石拱、砖拱和木拱之分,其中砖拱、木拱已不多见。常见的石拱桥,又有单拱、双拱、多拱之分,拱的多少视河的宽度来定。一般正中的拱特别高大,两边的拱略小。依拱的形状,又有五边、半圆、尖拱、坦拱之分。石拱桥一般水中部分用石头垒砌,桥面铺石板,混凝土浇灌,桥边有石栏杆。马踏湖区的石拱桥以单拱居多,跨度、宽度不一,为了进出的小船方便。半圆石拱桥倒映在水中,成为一个圆,影像变得很美,如果有月亮,水中的倒影更美。

鱼龙湾最东边的水路叫官庄沟,往北与环湖路接壤处新修了一处三孔石拱桥。再往北走,就到了预备河。预备河在桓台县境内长8公里,流域面积122.2平方公里,是马踏湖区排水的主要出口。沿着预备河环湖公路往西走,可见两座水闸。这两座水闸,年代久远,已经弃之不用,只作为古桥梁遗迹保留于此。水闸映在河中,苍老的容貌,可见那时它们经历了多少沧桑。

水面上的倒影,常常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对称美。鱼龙湾主船道往北一公里有村里的教堂,不远处的一座老宅是土坯房子,年代久远。一棵高高的杨树梢上有一个喜鹊窝巢,喜鹊起起落落,仿佛忽略了主人的存在。我想到故乡,首先想到的就是故乡的鸟类。头顶凤冠,脚踏水面,嘴衔水草,直立水中,这种姿态优美的水鸟叫做凤头鸊鷉。震旦鸦雀是特有的珍稀鸟种,如今马踏湖的震旦鸦雀也从“稀客”逐渐成为“常住居民”。除了凤头鸊鷉、震旦鸦雀,还有白鹭、白鹤、苍鹭、水鸭……麻雀称为“臣子”“家臣子”,苇雀就是大苇莺,湖区人“叫喳喳栖子”。鸟儿的羽毛非常美丽,它们有时像故意似的,侧着脑袋,不停地欣赏映在水里的影子。在故乡,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鸟类飞行穿梭。这些鸟叫声都是埋藏在我记忆深处最熟悉的也是最美好的声音。

马踏湖的湖洼深处,鱼龙湾村称为大北里。近两万亩的芦苇地里,怎么知道自家苇地的位置?很简单,湖区人自己有传统的地块认识法,他们习惯叫的土名多了去了。八分地、六亩地、三十亩地,这是地名;上十五,下十五,这是地名;园子地、官司地、李家台子,这是地名;滩子地、草顶子、噶哒窝,还是地名……只要下坡“薅苇子”、收割芦苇,照看藕塘鱼塘,一说这些土地名,湖区人熟稔于心,保准走不差。

离开住户往北走,就是芦苇荡,一眼望不到边。自然万物大多有自己的味道,草香、花香、荷香……都会使人神清气爽。故乡的芦苇荡就是湖区人生活的日常,我们童年的游戏都是围绕芦苇荡展开的:拔谷笛、挖荸荠、找野菜、捉野鸭、掏鸟窝、捡拾鸭蛋……


阳春三月,马踏湖的芦苇一节节地长高,鲜嫩的苇叶开始绽开。到了暮春时节雨水较多,芦苇长到两米多高。芦苇地里有很多野生植物,如瓜拉秧、车辙子草、狗尾巴草、野豆子、菟丝子、茅草、白蓬草、青青菜、曲曲菜、灰菜等。其中有些藤蔓植物,顺着苇秆往上爬,把附近的芦苇紧紧缠绕在一起。如果不提前拔掉,它们会把芦苇缠折。所以隔一段时间要去苇地里拔草,我们称之为“薅苇子”。芦苇叶卷成喇叭,可以吹出或粗犷或尖利的声音;把芦苇叶和柳条围成圈戴在头上,钻进芦苇荡,可以捉迷藏。芦苇荡,就是我的童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菜园子,队长安排专人施种,隔几天就给村民分一次菜。那时候,生产队里没有大棚,只能吃季节菜。洋柿子(西红柿)是稀罕物,勤劳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保存的办法。他准备了十几个盐水瓶,把洋柿子切成碎块,满满当当地塞进去,等到春节拿出来招待客人,洋柿子的口感也没有变。

说起洋柿子,我想起了疼爱我的奶奶。奶奶知道我喜欢吃洋柿子,每次生产队里分菜,她都把洋柿子藏起来给我慢慢吃。1979年,奶奶积劳成疾患了乳腺癌。奶奶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不停地呻吟着,有时会大声叫起来,病痛把奶奶折磨得不成样子。从奶奶坚强的喊叫声中,我听得出,那是奶奶对生活的留恋,对儿女们的挂牵。奶奶去世的时候,年仅54岁,我正读小学一年级。我对奶奶的思念,如故乡河湾里的水,涓细却又绵长。

湖区人习惯把捕鱼称作“拿鱼”,他们招待客人用的鱼和饭馆里用的鱼,都是就地取材。云南有“无鱼不成席”之说,鱼龙湾也有类似的说法,叫“无鱼不成饭”。湖区菜最有名的有辣炒鱼杂、鳞炸鲫鱼、蒲白黄鳝汤、西红柿炖泥鳅、醋沏小鱼、笨鸭炖藕、炸荷花、莲子羹、糖拌花下藕等。其中,最名贵的菜是嘎牙鱼,也叫三针鱼,这是马踏湖价格最高、味道最好、营养丰富的一种鱼类。这里的酒席对鱼特别讲究,当把鱼端上来的时候,头要朝东,这叫做“鱼入东海”,鱼头和鱼尾方向的客人必须要喝酒。马踏湖砸鱼汤是最有名的,酒席上经常上一道葱油鲤鱼,客人吃了之后,剩下的鱼头鱼骨,就要端到后厨去砸鱼汤。小鱼面糊子椒更是湖区人的最爱,他们先用红辣椒炝锅,放入水,烧开锅,再放进小鱼滚锅,熟了之后,把面糊倒进去,最后放入香菜,香椿或者蒜末也可。老少爷们不光会吃鱼,喝酒劝酒也是高手,每逢客人一到,他们轮番上阵,不让客人喝够决不罢休。

飘渺无边的云雾,牛毛密织的细雨,巍峨壮观的瀑布,烟波浩渺的湖泊,奔腾不息的江河……水的存在有万千形式。故乡的水和故乡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性,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洼里人质朴而倔强的血液。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非常自恋地说是洼里人,因为我的根在故乡。

每逢回老家,我都会到桥上走一走。我伫立在桥上,河里的水,静静地,缓缓地,人和景是那般清晰光洁。

倒影里的故乡,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故乡变得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想念的人和事物却越来越多。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淄博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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