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菲儿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随着春节假期的结束,年后的走亲访友也随之告一段落。然而在笔者的观察中,近年来,一个不可忽略的趋势正在笔者的家乡逐渐壮大:年后拜年的走动结束得越来越早,宴席上出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形式化的“凑场拜年”则越来越多。
犹记得在笔者小的时候,拜年是一件十分隆重的事情。年幼的笔者要穿上新衣服,跟父母一起,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到各路亲戚家里拜年。一天下来,往往多的时候要跑三四家,每家只来得及放下礼物说几句客套话,道一句“新年好”“恭喜发财”;少的时候也至少会在一户人家吃过中饭或晚饭再离开,大人们则会在饭后开起几桌麻将,热热闹闹打上几把,直到午夜才会回家。那时要认的亲戚有一大堆,各种称呼的婆婆爷爷姑爹姑妈姨爹姨妈,有时候连笔者的父母自己都算不明白。并且,通常来说,除夕之前有辞年,春节之后有拜年,短短十几二十天的寒假往往能跑十几户人家,还有的人家要上门三四次。
但近几年来,在笔者的观察中,家中去长辈家拜年的情况几乎消失了。一方面,是因为部分长辈随着时间的推移,年事已高,或是不爱小辈上门叨扰,或是已然百年;另一方面也因为许多长辈的孩子往往并不留在本地,一旦他们的孩子有了孙子甚至重孙子,老人便会被接到孩子身边帮忙抚养。
年后的拜年环节,也由过去热热闹闹的“赶场”,变成了方便起见的“凑场”。过去拜年讲究一个周全、热闹,各家都要准备好几场宴席,分别接待娘家的亲戚、婆家的亲戚、关系较远的亲戚和关系亲近的兄弟姊妹;赴宴也往往是你家开完我家开,今日在你家没喝够的酒,明天到我家继续喝,三四家人也能开一场小小的宴席。但近年来,年后的宴席频率逐渐降低,每次宴席出席的人却越来越多。各家都尽力在一场宴席中招待完所有亲戚,出去赴宴也往往只会娘家和婆家各选一场人数齐全去的人多的宴席。大家都挤着在一天拜完年,吃完席,以至于到了今年,笔者家中初一初二没有出门,仅仅初三到初五三天便靠三场席便招待完也拜完了所有亲戚。
这种形式化“凑场”的拜年现象,按照笔者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一口气请完客拜完年,方便”。其目的不再是为了家人团聚、拉拉家常,而更接近于完成任务,“一年到头,总该见亲戚们一面”。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笔者小的时候,笔者父母和同辈亲戚们正值三四十岁的青壮年,家里的老人尚且可以帮忙,女人们家中也还有未嫁的姊妹,往往一个家庭就能操办一场几十人的宴会。而男人们也尚且血气方刚,在酒桌上喝起酒来称兄道弟,热热闹闹,还有大把时间和精力去消耗。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待嫁的姊妹们往往已经出嫁、甚至自己也有了需要照顾的孩子,老人们已经年老体衰,不再是能帮忙,而是需要照顾的年纪。男人们因为孩子渐渐长大逐渐增加的读书或者成家的压力而四处奔波,年纪和身体也不再允许他们连续几天地喝酒,延续过去连续几日宴席不休的“传统”。
也许有人会好奇,既然长辈们不再有余力操办过年的宴席,那么本来应该承接传统,接手父母的职责操办好年节的晚辈们呢?这就引出了笔者在过年期间观察到的第二个趋势:年轻人的消失。
在笔者今年所参加的宴席之中,除了年纪尚小还需要父母照料的十岁以下的孩童,和已经在本地找到工作乃至成家立业的晚辈,从十岁到二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几乎完全缺席。并且他们似乎都有可靠的缺席的理由:十几岁上了中学的孩子要补课,哪怕匆匆在宴席上吃一顿饭现身片刻,也往往要在大人们闲聊和打牌的时候赶去补习学校;大学毕业已经决定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们则想抓紧在家休息的时间,并且往往要提前初三初四就准备从家回到工作的地点,提前加班或者避开春运。大学生本该是最主要参与家庭劳动、年节操办和走亲访友的群体,但实际上由于本地对出国读书的鼓励和对学历的推崇,许多年轻人就算在国内读了本科,也往往会去海外读硕士。海外假期与国内假期的不匹配让留学生们缺席了国内的春节。而在国内读书的大学生们,也往往会找各种借口(比如不熟悉亲戚们、跟小孩子们玩不来等)最多回一回老家,在父母的要求下帮一些忙,更多时候则是待在自己的房间,或者专注自己的事务。
父母对于这一趋势,往往采取支持和放任的态度。笔者认为,这种放任的态度可能源于三个原因:一、对教育的重视;二、代际权力的转移;三、功利视角下亲戚之间关系的疏远。
在十分重视孩子教育的本地,“读书”几乎是最高优先级的活动。早在笔者小的时候,就会因为没有完成作业,或者需要上补习班而被父母留在家中不参加拜年等外出活动,现在这种对于教育的重视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反而因为教育压力的增加而愈演愈烈。纵然国家早已出台教育减负政策,意图取缔校内补习机制和校外补习机构,但家长和学生还是会想尽办法抓住一切机会进行补习,希望能够为孩子博一个好的前程。如笔者正在读高二的表妹,虽然学校正月十六才开学,但是正月初三便已经开始补课,只来得及在上午补习完后赶到亲戚家吃一顿午饭,下午父母便要送她继续回补习学校补习。中学阶段的年轻人的假期被补习大量挤占,直接导致了这一年龄段孩子的缺席。实际上,这一重视教育的趋势可以一直延续到对本科生乃至研究生的要求:只要孩子表示需要在假期留够时间进行学习活动,父母往往会支持孩子的决定,并允许孩子不参与拜年或过年操办的事宜。
第二点,代际权力的转移,实际上是伴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而产生的自然现象。对于已经成年的孩子,他们往往拥有自己的经济资源,足够照顾好自己,因此,家长往往没有办法过多干涉孩子的选择。更多时候,家长甚至是抱着“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打算”这样的想法,尊重孩子的观念和意见。笔者曾经推测这种尊重是否源自对教育的重视和隐性的学历崇拜:年轻一代有更高的教育程度,因此会让年长一辈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再指使孩子。但笔者一位正在中专读书的表妹幼年时经常因为读书不努力而被父亲训斥打骂,最终就读中专之后,反而得到了父母的纵容,父母也对她不再严加管束。在她的父母看来,这就是“孩子大了,管不了了”。因此笔者推测,这与本地(中部地区)的代际关系类型有关系,对父母而言,帮助孩子完成教育进入社会,就已经完成了自身的责任和义务,从此孩子的人生应当由自己负责。父母实际上在孩子成人/进入高等教育之后,就放开了对孩子的管束权,转而将自主权力交给孩子自身进行支配。
最后,也是在笔者看来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在于,功利主义视角之下,亲戚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变得疏远和单薄了。笔者记得,每当父母带着笔者去辞年的时候,往往会提及这位长辈曾经对笔者的父母进行过多少照料和关爱,或者是年少家贫的时候愿意提供几碗饭,或者是在笔者的父母刚刚进入职场还难以靠自己的力量成家立业的时候提供过帮助,或者是对笔者父母的父母有过恩典。在笔者小时候,由于笔者的父母及其兄弟姊妹都处于刚刚成家立业,或在城市中刚刚找到足以立脚的工作,或者有生病的父母需要赡养,彼此之间经常需要提供帮助,因此来往也就更加频繁和亲密。但伴随着孩子的长大,父母的衰老和去世,这一辈人哪怕在兄弟姊妹之间,需要互相帮助和互相扶持的地方渐渐减少,需要来往的机会也就减少了。
与此相对的是,笔者的父母因为工作的缘故,与同事们和朋友们的来往反而增多了。由于笔者的父母均是在自己单位工作了一辈子的国企/编制内成员,在邻近退休的年纪,他们与自己同龄或同届的同事往往缔结了较为深厚的情谊,并将之发展到生活之中。在笔者家中,仅仅年前便因“迎接小孩们(指笔者及同辈)回家”而进行了两次聚会,聚会上往往是朋友间的闲聊,对彼此日常生活(去哪里玩?放假怎么安排?)和对孩子们未来的关心。另一方面,也因为邻近退休,并且这些同事的孩子们往往在外地乃至外国工作读书的缘故,这种交往也隐约带着为自己未来的群体养老和退休生活做出预备的意思。
由此,笔者基于近年来拜年走访的情形变化,做出一个较为大胆的推断:无论是拜年走访的形式化也好,或者是年轻人的消失也好,这一变化的背后,反映出的是华中地区较为零散化和功利导向的人情规则。
春节,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重要节日,也是一年之中最为重大的日子,虽然在文化上寄托了家人团聚的期望,但过去所谓一大家人整整齐齐热热闹闹的团聚,是基于农耕时代的共同劳动和共同收获,具有共同的感情基础。而对于生活在原子化时代、以核心家庭为生活重心的人们来说,团聚是仅限于小家庭的故事。除此之外,亲戚之间的走动,往往是由于有过相互帮助的人情往来,用于偿还过去的人情,以表达自己不忘恩情、有所回报。当过去共同生活的基础不复存在,亲戚之间的关系也就仅仅剩下了“人情”的往来。而当“人情”的相互帮助都逐渐淡薄的时候,彼此之间的来往变得稀疏、形式化,也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一趋势格外明显地体现在年轻人身上:如果亲戚之间的聚会对于未来毫无帮助,那么不如将这些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无论是学习还是休息,都是为了自己新的一年的工作和学习打下良好的基础。
这种对于传统和亲缘关系的淡漠,以及功利导向的人情规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部地区的原子化家庭特征和个人主义观念。父母与子女之间并不存在如同华北和华南地区那样紧密的继承与责任关系,父母对孩子的人生要求并不严苛,也不会将孩子的人生大事视作自己的人生义务。父母子女之间尚且如此,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彼此之间也就更加客气。而这一观念传递到年轻人、尤其是独生子女身上,很容易养成过于强盛的自我意识,只相信、因此也只关注个人的发展,往往只在乎自己小家庭内的付出和感恩,而忽略了对亲缘关系的维持。而向外地流动,在外读书和工作的倾向,又进一步促进年轻人转而向外拓展属于自己的朋友圈,更加紧密地与个人生活相关的同学圈、职场圈联系在一起。
形式化拜年与年轻人的缺席,折射出社会变迁中传统亲缘关系的淡化。教育竞争的压力、代际权力的转移、功利主义的蔓延,让团聚的意义逐渐从“情感联结”转向“任务清单”。然而,家庭始终是生命的起点与归宿,亲情更是抵御孤独的永恒港湾。 长辈的唠叨里藏着未言明的牵挂,宴席上的匆匆一瞥可能是难得的相聚。笔者相信,我们或许无法逆转时代的洪流,但可以选择在追逐个人理想时,留一份耐心给家人:一通电话、一次归乡、一顿亲手做的年夜饭,都是对亲情的无声守护。
“家”不仅是血缘的纽带,更是情感的根系。愿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还能在快节奏的生活中重拾对亲情的敬畏,让春节不再只是形式化的“凑场”,而是真正成为感恩与温情的传递——因为无论走得多远,家人的目光永远是最温暖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