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村口老槐树下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邮递员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后座帆布袋里露出半截红色信封。王建军攥着陆军指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指尖在烫金的校徽纹路上来回摩挲,汗珠顺着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
"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三叔公的旱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围观的乡亲们伸长脖子,目光粘在那张轻飘飘的纸片上。在这个鄂东丘陵地带的小村庄,上一次有人考上军校还是二十年前的事。王建军母亲撩起围裙抹眼泪,父亲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黄鹤楼,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九月的南京城蒸腾着梧桐叶的焦香。当我们挤在绿皮火车硬座车厢啃冷馒头时,陈志刚已经换上笔挺的春秋常服站在校史馆前。阳光穿过法国梧桐的枝桠,在他缀着金穗的肩章上跳跃。这个来自省城教师家庭的男生,背包里装着整套《孙子兵法》和英文原版《战争论》。
队列训练的清晨总是从五点钟开始。寒露时节的操场上飘着薄雾,作训靴踏碎草叶上的冰晶。教官的呵斥声像钢针扎进耳膜:"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王建军的小腿肚开始不受控地颤抖,作训服后襟渐渐洇出深色汗渍。昨夜背记《共同条令》到凌晨的记忆突然模糊,眼前只剩水泥地上自己摇晃的影子。
第一次三千米考核成了分水岭。陈志刚冲过终点线时,作训服前胸的姓名牌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王建军却瘫坐在跑道边缘,迷彩胶鞋的鞋带散开,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医务室窗台上的葡萄糖注射液瓶堆成小山,护士往他手背扎针时,看见虎口处层层叠叠的血泡。
春节返乡时,我在镇网吧遇见王建军。他蜷缩在转椅里打CS,显示屏蓝光映着浮肿的眼袋。"那些少爷兵兜里揣着西洋参含片,跑五公里跟玩儿似的。"可乐罐被捏得咔咔作响,"我妈说犯不着把命搭上,县武装部给复读生补贴三千块呢。"烟雾缭绕中,他的账号ID"血色浪漫"在游戏里反复阵亡。
十年后的同学会上,陈志刚的肩章已经缀上两杠一星。他讲述在刚果(金)维和的经历时,腕表表盘偶尔反射出冷冽的光。"当时叛军距离营地不到两公里,我们在装甲车引擎盖上摊开作战地图..."王建军此刻正在县城中介所里挂房源信息,朋友圈里刷屏的军装照让他手指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键盘缝隙里。
细雨蒙蒙的清明,我陪陈志刚去烈士陵园献花。黑色轿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车载广播正播放某大学生因校园贷自杀的新闻。"当年同期退学的有七个,"他突然开口,"有个陕西娃回家开养殖场,去年给村里捐了座希望小学。"雨水顺着纪念碑上的鎏金大字流淌,模糊了"忠诚"与"使命"的笔画。
镇中学新建的塑胶跑道在夕阳下泛着橙红光泽。放学铃声里,穿迷彩训练服的国防班学生列队跑过宣传栏,玻璃橱窗内王建军那届的毕业照已经泛黄。公告栏贴着今年军校录取名单,十二个红底证件照整齐排列,最下方的家长须知里印着加粗黑体字:"军事院校复检淘汰率约15%,请做好心理建设。"
在退学申请签字那天,王建军父亲用长满老茧的手指点着保证书:"当年修水库塌方,和我搭班的知青后代直接调回上海养伤。"他的目光越过儿子肩头,落在墙上泛黄的"五好家庭"奖状上,"咱庄稼人的脊梁经不起折腾。"
而陈志刚书房的台灯总在子夜亮着。他父亲收集的历届毕业纪念册在书柜里整齐排列,1993届某页贴着泛黄的剪报——某学员在抗洪抢险中牺牲,追记一等功的通报旁批注着遒劲的钢笔字:"军人之魂,淬于烈火。"
县教育局最新统计显示,近五年军校生源中城镇家庭占比升至68%。但扶贫干部小张的手机相册里存着特殊影像:大山深处的留守儿童在泥地上画飞机大炮,用方言喊"将来要当将军"。
这些光影交织的片段,恰似时代巨轮驶过时溅起的浪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折射出整片海洋的浩瀚与深邃。
附记:
1994年9月,我们一群通过全国高考进入南京一所军校的同学,正在那个著名的“三号院”军训,在那个乡镇农村一角,我们呆了整整一年。一名高中生,考上某陆军指挥学院,因难以忍受训练之苦而退学的故事,就是那时听说的。毕竟高中生,一下进入陆军学院,一下难适应的肯定是有的,正如当年的我们。比如我自己,在9月夏日高照的午后水泥地上,区队长组织我们立正定型,不到一小时,我就喊了声“报告”,而后就不行了!
(本文作者母校)
作者简介:
王明权,四川泸县人,1994年7月参加全国高考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录取入学入伍,系我军首届军事新闻专业本科生。1998年7月至2005年6月,在西藏军区某山地步兵旅工作,先后任基层排长、旅政治部宣传科副连职、正连职干事、副科长(副营)。2005年6月调西藏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工作,任理论宣教办主任,2008年10月正营职少校复员。2010年11月参加公务员考试、2011年4月被录用为公务员,先后任乡镇党政办主任、县财政局办公室主任、县委办公室副科级纪检员。现任某县纪委、县监察委派驻县委办公室纪检监察组组长。
(本文作者留影于西藏军区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