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教授在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第15章Literature of the Yuan Dynasty之中说: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other important novel, Water Margin,is also attributed to Luo Guanzhong, but heavily edited or revised by his contemporary Shi Nai’an,a scholar living in Qiantang,the modern-day Hangzhou,during the late Yuan and the early Ming time. (Zhang, 308)

张教授这段话,将《水浒传》归于元代文学,又以Luo Guanzhong 为《水浒传》作者,而Shi Nai’an (施耐庵)为编者。

可是,我们知道历史上有《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华书局1975年排印本),这书在书名上就标榜“施耐庵”,不见“罗贯中”(Luo Guanzhong)。

以上两种说法,一种以罗为主,另一种以施领衔,哪一种比较合理?

许勇强、李蕊芹《水浒传研究史》关注《水浒传》的作者问题,首先就讨论施耐庵,其次才是罗贯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页322)。


《水浒传研究史》

张教授的“罗著・施编”之说,令人侧目。

张隆溪教授的“罗著・施编”之说,是新见解吗?这个说法,源出何处?如果《水浒传》到明中叶才“完成”、才算“完整”,那么,《水浒传》还属于“元代文学”吗?为什么不少明朝中晚期的《水浒传》刻本标榜“忠义水浒”?

上面这些问题,都是文本要探讨的。

“罗贯中所编”?“罗贯中所著”?

张教授为什么会有“罗著・施编”之说?

复旦大学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认为:《百川书志》署《水浒传》为“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实际上指《水浒传》是罗贯中所编,施耐庵是在罗贯中基础上进行加工的(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增订本)》第二版,中卷,页460)。


《中国文学史新著》

《中国文学史新著》表明是“(施耐庵)加工”。这段话,会不会是张教授“heavily edited or revised by Shi Nai’an之说”的来源?张教授曾经透露他参考过《中国文学史新著》。

可是,《中国文学史新著》只说《水浒传》是“罗贯中所编”,没有明确说《水浒传》是“罗贯中所著”。

《中国文学史新著》说:“最终完成水浒故事的整理和加工的是罗贯中和施耐庵。”(《中国文学史新著(增订本)》第二版,中卷,页460)。

换言之,《中国文学史新著》没有认定“罗贯中才是作者”。《水浒传》的“最终完成”者,《中国文学史新著》判定是罗、施二人。

可是,张教授说:Water Margin, is also attributed to Luo Guanzhong...。这句话,应该是说: “《水浒传》也被视为罗贯中的著作。”

《中国文学史新著》有“在罗贯中基础上”六字,这六字似是 Water Margin, is also attributed to Luo Guanzhong之所本?

张教授这种“罗著・施编”说法,绝非学界的共识。读者查看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就知道了。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

袁行霈主编本怎样说?

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说:“……目前一般学者从第一说,认为《水浒传》是施耐庵所作,其门人罗贯中在其‘的本’(即真本) 的基础上又作了一定的加工。”(《中国文学史》第4册,第51页)。

袁编本“施著・罗加工”的说法,和张隆溪教授的“罗著・施编”正好相反。如果袁行霈主编本所说是实情的话,张教授的“罗著・施编”之说,是背反“一般学者”之见的。

综上所述,张教授的《水浒》“罗作・施编”之说,和北大、复旦学者两部文学史上的说法,都不吻合。

张教授在2024年一次访谈中说:“……上述的两部文学史(北大、复旦)是文革以后出版的,和我的看法非常接近。”然而,在《水浒传》作者问题上,我们看到的是“和袁编本非常不接近”。


《水浒传的诞生:怎样的强盗书》

此外,袁行霈主编本将《水浒传》归入“明代文学”(袁编本《中国文学史》第七编第二章),和张教授将《水浒传》归入“元代文学”不同。

金圣叹、吕乃岩之说:“罗贯中所续写”

近年,中国出版界多以施耐庵为《水浒传》的第一作者(苗怀明对此“独尊施氏”现象提出质疑。参看苗怀明《罗贯中也是水浒传的作者》一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6期)。

对于罗贯中的角色和心態,有学者尝试从《水浒传》文本内部(例如前后矛盾)找寻线索。

吕乃岩《试说罗贯中续〈水浒〉》讨论作者问题时,指出罗贯中的地位较为次要:“《水浒传》可分为两部分,前半为施耐庵原作,后半为罗贯中续作。纵观全书,前后部分之间存在不少矛盾之处,梁山好汉最可贵的反贪官、反豪强的精神到下半部完全改变,受招安更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而罗贯中的一贯思想是维护封建正统,反对农民起义。将《水浒》后半部与罗贯中本人所作的《三遂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传》相对照,也会发现不少相似之处。这些都证明,《水浒》后半部确为罗贯中所续写。”(吕乃岩《试说罗贯中续〈水浒〉》,载《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2期)。


《罗学》

吕乃岩这个观点,是推断不是“证明”,但至少有助于说明为何《水浒传》后部故事(七十一回以后)梁山强盗竟然投降,而且还为朝廷去“打别的强盗”。《三国演义》写镇压黄巾和《水浒传》后部写镇压民变,在逻辑上是近乎一致的。

“罗续”之假说是在“实际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 的基础上所做的推测,远比仅仅罗列旧时文献资料上的“署名”来得具体、有力。旧时文献上的说法,恐怕只是记录一些道听塗说,难言可靠、可信。

吕乃岩的“施著・罗续”说,也不是凭空生出的。

明末清初的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已经提出“施著罗续”之说,认为“施耐庵《水浒正传》七十卷”,后30回是罗贯中“续水浒传之恶札也。”(金圣叹评点;文子生校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页16)。


《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

民国时期,近人讨论《水浒传》有注意到“罗续”之说,例如,鲁迅《小说旧闻钞》说:“《英雄谱》即罗贯中之《续水浒》。笔墨亦远不如前集,无论宗旨,宜金采之极口诋斥也。”这句话中的“金采”就是金圣叹。

鲁迅也同意“(后续)不如前集”的评断。

鲁迅讽刺“替天行道”的梁山团伙后来竟然大变节:“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流氓的变迁》,收入《鲁迅全集》第四册,页155)。

“奴才”形象(甘愿当宋徽宗朝廷的棋子),严重违反《水浒》前部武松、鲁智深、柴进等人“英雄”的人设。因此,“镇压民变”部分是出自另一人之手,有几分道理。

侯会《从“山贼”到“水寇”:水浒传的前世今生》(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推断:由于天才作家中途辍笔,四十回以后的内容很可能是由另外的作者接手完成的。


《从“山贼”到“水寇”水浒传的前世今生》,侯会著,浙江古籍出

我们翻开容与堂本查看《水浒传》第四十回,见故事内容是一次小聚义:劫法场后,“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明嘉靖年间的排名先后:施前罗后

今人莫其康据朱一玄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及马蹄疾辑录《〈水浒〉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77年版)的资料所示,指出:明嘉靖年间人提《水浒传》作者,“有的则施罗并提,两人并提时又总是施前罗后”(莫其康《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谁?——吕乃岩之试说罗贯中续〈水浒〉述评》,2016年11月4日“搜狐网”)。

这样“施前罗后”的排行次序,应该理解为“施为主,罗为次”。

《水浒学史》将《水浒传》作者问题简化成“(施、罗二人)谁的贡献更大一点的问题”(齐裕焜等人《水浒学史》,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页49)。


《水浒学史》,齐裕焜、冯汝常等编著,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

世人一般认为作者的重要性比编者高,所以“施罗并提,施耐庵排名居先”的现象显示:施比较重要、贡献较大。

齐裕焜等人在《水浒学史》表达的看法,与张教授“罗著・施编”之说刚好颠倒过来。《水浒学史》说:“元末明初,由杭州的书会才人施耐庵把太行山系统、梁山泊系统和杭州地区流传的宋江故事、话本、杂剧等编撰成一个完整的宋江故事,从智取生辰网开始到征方腊结束,包括私放晁盖、宋江杀惜、大闹清风寨、江州劫法院、三打祝家庄、梁山泊大聚义、全伙受招安、征方腊等。这本小说书名是《宋江》,作者是施耐庵,罗贯中可能帮助做了修改。”(《水浒学史》,页60)。

据《水浒学史》此说,《浒》的写作情况就是:施耐庵写书,而罗贯中当助手。

《水浒学史》还引郎瑛(1478-1566)《七修类稿》卷二十三《辩证类•三国宋江演义》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


清耕烟草堂《七修类稿》

郎瑛“贯中所编”的说法,也和张教授“罗著・施编”之说完全相反:郎瑛声称施著书在前,其所作为“旧”、为“的本”;罗本贯中只是为旧本做编辑。

二十世纪三种重要文学史书谈《水浒》作者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说:“在《水浒》这部小说的创作上,最为主要而又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施耐庵。”(《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册》,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页198)。

刘大杰推测,施耐庵写到平定方腊,故事便结束了;罗贯中“加进征田虎、王庆一段,凑成三寇之数。”(页200)。

换言之,刘大杰的设想和金圣叹的“施著・罗续”很相近。只是刘大杰说得具体一点:罗贯中可能从《宣和遗事》的“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得到启发才在平方腊后增加征田虎、王庆。


《宣和遗事校注》,程毅中校注,中华书局2022年3月版。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中国文学史》说:“伟大的作家施耐庵承担起这项历史使命,写成了《水浒传》。”又说“施耐庵大约是和罗贯中同时代的人。”(第3 册,页859)。

游国恩主编《中国文学史》认为,施耐庵、罗贯中合写《水浒传》,特别指出:“(施耐庵)时代较罗贯中为早。”(第七编第二章第一节)。

张教授的说法,异于上述三部文学史书之说。

民国初期,胡适研究过《水浒》的演化史,他还为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水浒传》写过一篇《水浒传考证》(1920年)。胡适的结论是:“正不妨仍旧认施耐庵为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胡适《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页780)。


《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

张教授认为《水浒》属于“元代文学”

张教授将《水浒传》定为元代文学,那是因为张教授认定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明朝始于1368年,所以,“元末明初”就是1368年左右。

现存《水浒传》版本,不少是在明嘉靖、万历年间刻印成书的。明嘉靖年间是指明朝世宗皇帝朱厚熜在位时的年号,使用时间为嘉靖元年(1522年)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 。

杭州容与堂出版的一百回刻本,是现传《水浒传》早期最完整的本子(马幼垣《水浒二三联,页407。此本在明万历三十八年即1610年由杭州容与堂刊行)。其后出现的一百二十回本,一般认为是书商硬凑而成的;七十回本,则由明末清初的文人金圣叹腰斩删改而成。

如果张教授决意不考虑文学作品(《水浒传》)的版本,那么,不理会明嘉靖万历年间刻印的《水浒传》有何内容也许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如果《水浒传》到了明朝嘉靖年间仍有重大的情节变动(到万历年间刊印出来),那么,《水浒传》“完整体”的成书时间实际上就不是元朝。

下一节,我们讨论《水浒传》的“加辽国”大约是什么年代发生的。


《评论出像水浒传》

“加辽国”与明中叶标榜的“忠义”

《水浒传》中“征辽”的部分,是后加的。

百二十回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有这样一段话:“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这句话中的“郭武定”就是郭勋(1475年-1542年)。

鲁迅认为“郭氏本”据百二十回本删、增而成(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23年版,页143)。

此外,明代小说戏曲批评家徐复祚(1560-1630) 曾在《三家村老委谈》说:“ (《水浒传》) 征辽、征腊,后人增人,不尽君美笔也。”(何满子《水浒概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1页)。句中的“君美”指施惠(耐庵?)。

《水浒传》的研究专家怎样说?

罗尔纲《水浒传原本和著者研究》认为:《水浒传》招安、征辽、平方腊部分是“后人续加”的(《罗尔纲全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十九卷,页44、页57)。


《水浒传原本和著者研究》

《水浒传》的研究专家马幼垣也确定《水浒》伐辽部分“不可能为原本《水浒》所有,这是不必再费辞澄清的定论。”(《水浒论衡》,三联书店2007年版,页136)。

“加辽国”部分,见于《水浒传》百回本第83-89回。“加辽国”在《水浒传》生成史上是很重要的一环,因为“破辽”据说是“愤〔徽、钦〕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所以,有“破辽”的版本更能配合“忠义《水浒传》”的要旨。

“忠义”这一宗旨,也是《水浒传》立足于明朝文学之林的根本。

“结义”相对于“忠义”

梁山一伙人有不少是强盗(例如三阮),有些人曾经滥杀无辜(例如武松、李逵),有些人是小偷(例如鼓上蚤时迁),如果没有“忠义”这“招牌”“旗帜”,个别结义成员所犯之罪,绝难抵销。

义救金氏女的鲁智深,后来和滥杀无辜的武松、李逵等人“结义”,鲁智深岂能不受牵连?岂能划界自清于杀人团伙?

如果没有更高的价值(higher value),素有“诲盗”恶名的《水浒传》不易在明代社会流通传播。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

简言之,宋江领导梁山团伙受招安后效忠于汉人朝廷,为北宋朝廷消除外患(契丹人建立的辽国),梁山团伙全伙“改邪归正”,为国出力,总算是“忠义”的。

“征辽”的因子方面,《水浒传》英雄之中有一位呼延灼,位列天罡星第八位,其先祖是北宋开国将领河北呼延赞。呼延赞为抵御契丹入侵作出了贡献。《水浒传》第五十四回写呼延灼“真似呼延赞”,梁山受招安后,呼延灼随宋江征讨辽国。

问题是“加辽国”其事在明朝嘉靖万历年间(明朝中晚期),而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之人。明初(罗生存的年代)距明嘉靖一百多年,罗贯中自然无预于明朝中晚期才增入“伐辽”内容的《水浒传》。

《水浒传》成为“忠义传”的年代

一些明朝中晚期《水浒传》刊印本上书名用上“忠义”二字。这其实是加前缀为全书做“价值判断”(定调),以下是几个例子:

1《忠义水浒全书》(明末郁郁堂刻;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本)

2《新刻全像忠义水浒志传》(明末建阳藜光堂)

3《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容与堂)

4《钟伯敬先生批评水浒忠义传》(四知馆梓行)

5《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建阳馀氏)

6《忠义水浒全传》(北大藏本)


《〈水浒传〉版本知见录》,邓雷编著,凤凰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这几种印本,书名多用“忠义水浒”,而钟批本称“水浒忠义传”,总之,“忠义”和“水浒”不分离(这里只是酌量举几个例子,详细情况见于邓雷《水浒传版本知见录》,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1975年上海图书馆发现的《水浒传》残页,版心中缝的标目是“京本忠义传”,竟无“水浒”二字。

似乎在此本(上海图书馆)流通的年代,“忠义”被看得很重,“忠义”主题的地位竟然超过了“水浒”。

今人刘世德判定,上海图书馆发现的《京本忠义传》刊于明朝正德、嘉靖年间(刘世德写了一篇《〈京本忠义传〉的时代、性质与地位》,收入刘世德《水浒论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页103-130)。


《水浒论集》

另外,周文业认为,《京本忠义传》和容与堂本是兄弟关系,两本都来自一个共同的繁本祖本(周文业《〈京本忠义传〉上海残页的数字化研究》,载http://shui-hu.com/, 2010-10-28)。

“忠义”可以另有特指

有些读者认为,《水浒》的“义”就是“兄弟义气”,甚至是社会的“正义”。

其实,书中的好汉,不符“正义”之处甚多,其中最明显的是他们有些人滥杀无辜,例如张青与孙二娘在十字坡开“黑店”卖人肉包子、武松在鸳鸯楼滥杀婢女。

至于兄弟朋友之间的“义”、“义气”,书中的好汉也未必有,例如李逵残杀无辜幼童陷害朱仝、宋江令人扮成秦明模样到青州烧杀借此陷害秦明等。

因此,笔者认为《水浒传》书名标榜的“忠义”另有所指:很可能“加辽国”是滥觞于南宋的“忠义人”,即为国家抵抗北方外患的南宋军民。

史籍中有南宋忠义军马的记载,例如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十四卷记载:“邵兴在神稷山,闻〔李〕彦仙得陜州,乃以其众来归,愿受节制,彦仙辟兴统领河北忠义军马,屯三门。”(李心传撰;辛更儒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册,页315)。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李彦仙及“忠义军马”事迹,又见于《宋史》列传第二百七《忠义‧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十六卷也记有“忠义军马”。

这类提及“忠义人”、“忠义之士”的例子甚多,例如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募河东河北忠义之士,能保有一方,或力战破贼者,授以节钺。”(卷108)

《水浒传》第二回写王进有到边疆效力想法:“(老种经略)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另外,第十一回,杨志心想:“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水浒英豪到“边庭”为国抵抗外侮的愿望,与南宋军民抗金的“忠义”同调。

为朝廷抵抗外侮的“忠义”,在《水浒》的接受史上是比较少争议的。孙述宇早已指出,梁山团伙的“义”,是小圈子的江湖义气,自私自利(页33)。小圈子的义气,非普世通行,易滋生争议,远不如保家卫国显忠义那样为公不为私、名正言顺。

此外,嘉靖初年,蒙古人屡次犯边,其后倭寇侵入东南诸省。这段期间,明人容易产生抵抗外患的情绪,外患频仍的局面可以视为《水浒》“加辽国”的时代背景。

关键是“加辽国”并以“忠义”冠名的《水浒传》多出自明朝嘉靖万历年间,距离罗贯中在世之日已远(明中叶之前,未有文献提及征辽七回)。如果作者署名仍是“罗贯中”,那可能只是一种冒名顶替,正如有些版本也顶着“李卓吾批评”的大名销售行世,而评语很可能与李贽无甚关联。


《〈水浒传〉版本研究》,邓雷著,中华书局2024年1月版。

《中国文学史新著(增订本)》说:“最终完成水浒故事的整理和加工的是罗贯中和施耐庵。”

上面这句话有疑点:“最终完成”是在何时?史家怎样面对《水浒》的“加辽国”?没有“加辽国”的《水浒传》,算是“最终完成”吗?

若说“伐辽”、“忠义水浒”只是后加的,所以不必重视,这种看法未免太狭隘,因为“忠义”是《水浒》立足于世的重旨,凭此洗刷“诲盗”的恶名。

总 结

综上所述,《水浒传》“罗著・施编”之说,并非学界共识;《水浒传》属于Literature of the Yuan Dynasty的说法,也是有疑点的。

那么,《水浒传》heavily edited or revised by ……Shi Nai’an 的说法,从何处来?笔者查阅五本有分量的文学史书,只找到章培恒、骆玉明主编本《中国文学史新著》有“施编”之说,但是,这本文学史书承认罗贯中、施耐庵合著《水浒传》。


王国璎《中国文学史新讲》三册本

台湾学者王国璎《中国文学史新讲・修订版》认为:“目前学界的一般共识”是《水浒传》由施耐庵集撰,经罗贯中纂修而成(下冊,页1163)。

撰写文学史书只须提供基本文学史知识,未必能兼顾考证,因为文学史书不是重考证的学术论文。然而,文学史书提供的“基本文学史知识”也应该经得起检验。

我们可以发问:“罗著・施编”是事实,还是个人观点?

如果是事实,张教授只须写一篇文章补列出文献材料就可以说明“罗著・施编”的出处。如果是个人观点,那么,观点有没有学术基础支撑着,例如基于大多数学者的共识——袁行霈主编本《中国文学史》就载录了“一般学者”的意见﹔王国璎《中国文学史新讲》也依据“学界的一般共识”。

张教授说《水浒》……is also attributed to Luo Guanzhong, 这是转述别人的说法(别人将著作权归于罗贯中)。此观点张教授本人没有明确表示认同。

问题是,张教授为什么要选取这个说法介绍给英国世界的读者?为什么张教授相信罗比施更有资格当作者?

“施耐庵大约是和罗贯中同时代的人”,施、罗二人据说活跃于元末明初。文学史家如果坚执“罗贯中是《水浒》作者”之说,那么明朝嘉靖万历年间产生的“忠义《水浒传》”很难算是“元朝文学”吧?台湾大学王国璎《中国文学史新讲》将《水浒传》放在明清时段来讨论(第十二篇第三章第二节)。


《水浒二论》

《水浒传》是世代累积型的作品,其演化一直持续至明朝中叶,这一点,文学史理应向读者说明。如果只依罗贯中的生存年代而定《水浒传》为元代文学,只是把成书问题过度简化,小说中一些疑难之处也无法解释得通(马幼垣《水浒二论》三联,2007年,页339)。

《水浒传》著作权问题不宜独立于成书历程研究和版本研究之外。

附记一:“忠义人”

关于南宋“忠义人”抵抗北方外患的情况,请读者参看洪涛《古人的仇外、近人的“patriotic”——谈文学史家的“书法”和表彰之词(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二十七)》,载“古代小说网 ”2024年10月15日。


《宋江三十六人考实》

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一文提出水浒故事与南宋抗金大有关系。参看《余嘉锡论学杂著》,中华书局2007年版。王利器、严敦易也有申说。

孙述宇认为,《水浒传》是创作、流传在法外强徒之间的小说,故事也许源自岳飞及南宋的抗金忠义人。参看孙述宇《水浒传:怎样的强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附记二: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

关于《水浒传》的成书, Richard G. Irwin 撰有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 Shui-Hu-Chua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3)一书。


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 Shui-Hu-Chuan(Harvard Univ

此书认为,《水浒传》的征辽部分成于16世纪50年代(p.206);征辽部分和施、贯都没有关系(p.63)。

附记三:《京本忠义传》

上文提及上海图书馆的“京本忠义传”。

题名“京本忠义传”者,未必皆舍弃“水浒”二字,参看马幼垣《南京图书馆所藏〈新刻出像京本忠义水浒传〉考释》一文,收入马幼垣《水浒二论》,三联书2007年版,页221-237。马幼垣文中透露当时的北京图书馆也有一部《新刻出像京本忠义水浒传》。

我们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京本忠义传》版心中缝的标目是简称。


《京本忠义传》

水浒英豪到“边庭”为国抵抗外侮的愿望,与南宋军民抗金的“忠义”同调。男儿为国效力是历代边塞诗的主题(参看洪涛:谈文学史上一个母题和男子特质Masculinity(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十二)。

附记四:校字记

上篇《“知识从何处来?”——评“元朝新文类”之说,兼谈“穿越小说”》(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十四)谈散曲,文中有一句“北鄙杀代之音”。按:“代”是误植,当校正为“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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