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三清壁画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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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周到秦汉,君主的称号问题就是个烂坑。战国时人就完全搞不清楚了,遑论司马迁的《史记》。
比如按《史记》的记载,商朝是称帝的,但帝明显比王高级。周却称王,所以只好口胡了一个“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的说法,糊弄过去。
01
“王、帝、皇帝”的来源
【王】
《史记》里记载商称帝,周称王,此说有误。
商周之际,最高首领就是称王。
周文王、还有周文王的父亲——就是《诗经》里常提到的“王季”,都称王。
而那个时候,周只是商王朝西边的一个小邦。
但在后代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下,大家总觉得天下只能有一个王,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把“王季”改称为“公季”——认为彼时周国只能称公,不能称王。
西周小国称王的现象也是常见的,出土的芈伯簋铭文里,就有一个“武芈幾王”。
春秋时,楚国、吴国、越国君主也称王;
到了战国,王室日卑,各国君主也慢慢开始称王了。
不过这样一来,通货膨胀,王也就不值钱了。
这就有了我们接下来讨论的“帝”。
【帝】
1、传统文献中的“帝”
传世文献以《诗经》、《尚书》(今文28篇)为最古,亦最可信。
《诗经》出现“帝”字的诗共16首;“帝”字出现共43次。
其中“上帝”出现24次,过帝字之半。
其他“帝”字,细审文意,亦都是指“上帝”。
故《诗经》中之帝,完全等同于“上帝”。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君子偕老》
有皇上帝,伊誰云憎。《正月》
上帝甚蹈,無自暱焉。/上帝甚蹈,無自瘵焉。《菀柳》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上帝既命,侯于周服。/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文王》
昭事上帝,聿懷多福。/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大明》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上帝耆之,憎其式廓。/帝遷明德,串夷載路。/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既受帝祉,施于孫子。/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兄弟,以爾鉤援,與爾臨衝,以伐崇墉。《皇矣》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以赫厥靈,上帝不寧。/其香始升,上帝居歆。《生民》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板》
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荡》
后稷不克,上帝不臨。/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昊天上帝,寧俾我遯。/昊天上帝,則我不虞。《云汉》
不顯成康,上帝是皇。《執競》
貽我來牟,帝命率育。《思文》
明昭上帝,迄用康年。《臣工》
上帝是依,無災無害。/無貳無虞,上帝臨女。/皇皇后帝,皇祖后稷。《閟宮》
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玄鸟》
幅隕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帝命不違,至于湯齊。/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圍。《長發》
《尚书》 (排除战国伪托的《虞夏书》) 出现“上帝”篇目共15篇,“帝”字出现33次。
其中“上帝”出现18次,亦过帝字之半。
谛厥文,其他“帝”字亦都指“上帝”。
只有两个例外,就是《酒诰》和《多方》中各出现了一次「帝乙」,指的是商朝的先王。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汤誓》
肆上帝將復我高祖之德。《盘庚》
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彝倫攸斁。《洪范》
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金滕》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大诰》
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康诰》
自成湯咸至于帝乙。《酒诰》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召诰》
敕殷命終于帝。/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爾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靈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多士》
我亦不敢寧于上帝命。/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乃惟時昭文王迪見冒,聞于上帝。《君奭》
洪惟圖天之命,弗永寅念于祀,惟帝降格于夏。/乃大淫昏,不克終日勸于帝之迪,乃爾攸聞。/厥圖帝之命,不克開于民之麗,乃大降罰,崇亂有夏。/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罰,亦克用勸。《多方》
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籲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亦越成湯陟,丕釐上帝之耿命。/帝欽罰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萬姓。/以敬事上帝。/《立政》
用端命于上帝。《康王之誥》
皇帝清問下民鰥寡有辭于苗。/上帝不蠲,降咎于苗。《吕刑》
惟時上帝,集厥命于文王。《文侯之命》
我们似乎可以下断言:
“帝”就是指“上帝”,其本义与帝王毫无关系。
但“帝乙”这个实验误差却如鲠在喉,我们下面就将会解决这个问题。
2、出土文献中的“帝”
帝乙在必其卣铭文里也有,商王名冠以“帝”的称呼:
四祀邲其壶
甲骨文里就更多了:
比如武丁称帝丁、祖甲称帝甲、康丁称帝丁等等。
好像商王确实可以称“帝”的……我们刚刚下的结论,摇摇欲坠。
但日本学者岛邦男发现,这个“帝”不是帝王之意,而是儿子对父亲的称呼。
殷墟甲骨文中的商王世系
来源/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
不过岛邦男的话也有一定的问题。
事实上,甲骨卜辞中,商王只称直系父王为“帝”,而叔叔伯伯里做过商王的从不称“帝”。
比如,祖庚是康丁的伯伯,其后代也没有当王的,卜辞里就绝无“帝庚”的说法。
“帝”的这种称法明显区分了直系与旁系。
裘锡圭先生云:称父为“帝”跟区分嫡庶的观念显然是有联系的。
这种用法在金文里也有,比如称父亲为“帝考”。
所以这里的“帝”就是后代所谓嫡庶的嫡的前身。
嫡的右边是啻,啻从帝声,判定它们是同源的是没有问题的。
《史记》误将这些“帝”理解为帝王,故认为商王称“帝”,明显是受了“帝”在后世的词义影响。
《春秋》里记载:夏五月乙酉,禘于莊公。
是鲁闵公祭其父。禘祭“禘”自也暗承这种古老的用法。
3.“帝”词义的演变
根据上文,我们知道了“帝”的两种用法:
1、卜辞中用作直系先王之称;
2、《诗经》《尚书》中用为「上帝」之专称。
这两种用法显然是有联系的。
商周称神为“上帝”,正是因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嫡系后代。
商人认为自己是帝喾或帝舜的后代。另外还有周人祖黄帝,楚人祖帝颛顼,姜姓祖炎帝,嬴姓祖少皞,等等。
《上博简》更是直接宣称夏商周的始祖是天帝之子。
这些“上帝”之间,本来毫不相干,但在春秋之际,民族彼此交融,终于慢慢人格化,成为一个个实在的上古帝王,甚至有了血缘关系。
也就是战国颇爱称道的“五帝”。
于是“帝”这个字也有了“上帝”之意,成了比王还要高一等的称呼。
这个变化至迟在春秋末、战国初就有了。
《孟子》里就经常讲帝舜的八卦,不过“五帝”体系的出现还要更晚一点。
到了战国中晚期,秦国和齐国并驱争先,雄于诸国。
终于他们再也瞧不上“王”这个称呼了。
公元前288年,秦昭王称“西帝”,齐缗王称“东帝”。
不过在舆论的压力下,他俩过了几个月称帝的瘾后,又改回“王”了。
p.s.
帝和蒂,没有关系。
蒂,原来作“蔕”,是“帶”声字。
中古时期“帶”由于音形皆近才又不少写作“帝”了。
【皇】
“皇”字的历程和帝差不多。
先看文献: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诗·小雅·正月》。
献之皇祖。《诗·小雅·信南山》。
皇尸载起。《诗·小雅·楚茨》。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大雅·皇矣》。
皇王惟辟,皇王烝哉。《诗·大雅·文王有声》。
肆皇天弗尚。《诗·大雅·抑》。
无忝皇祖。《诗·大雅·瞻印》。
燕及皇天。/假哉皇考。《诗·周颂·雍》。
於乎皇考。/於乎皇王。/念兹皇祖。《诗·周颂·闵予小子》。
休矣皇考。《诗·周颂·访落》。
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周公皇祖。《诗·鲁颂·宫》。
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书·梓材》。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其自时配皇天。《书·召诰》。
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书·君奭》。
皇天改大邦殷之命。/皇天用训厥道。/皇后凭玉几。《书·顾命》。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皇帝清问下民。《书·吕刑》。
很明显:
皇,是个形容词。
常用在天、帝、祖、考,这类词前面。
大致可翻译为:光明的/伟大的。
这个时候的“皇”,没有任何君主的意思在里面,也从来没有名词的用法。
但本来表示至上神的“帝”字,已被用作古帝王的称号了,其奈神何?为了找一个逼格更高的词来称呼神,人们选中了“皇”。
原因很简单——皇经常和天、帝连用。
比如上引《诗经》的“有皇上帝”、“皇矣上帝”、“皇皇后帝”。
皇,由形容词变成名词这种现象,最早可能发生于楚地。
《楚辞》里有“东皇太一”,又有“西皇”。
(是不是和齐秦自称的东帝、西帝,对应得很好)
从此“皇”成为了神的代称。
但好景不长,皇被捧成至高神之后,跟帝一样,也开始了人格化的趋势,逐渐变成了五帝以前的“上·上古帝王”,也就是“三皇” (或九皇) 。
这种变化和“帝”字是完全平行的。
不过这种变化发生得很晚,导致“皇”的人格化还没有完成的时候,秦国便统一了。
而祖述尧舜,这种本是乱世时游士常用的说辞,统一后瞬间就没了动力。
所以,三皇的说法有很多种,也保留着相当的神话色彩。
比如女娲造人、神农尝百草,都是「人格化」走到一半被强制终结的结果。
相反,五帝的神话色彩就小很多。
[皇帝]
“皇帝”的来源有官方背书:
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
——《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段话意思很明白,秦始皇取了泰皇的皇,和上古帝号的帝,称为皇帝。
平行的事件是,项羽取了五霸的霸,和三王 (夏商周) 的王,自称霸王。
都是发明词汇的小能手。
从此中国二千年之帝王,便都称作皇帝了。
02
谥号
汉朝君主称帝,如汉文帝、汉武帝,则是汉孝文皇帝、汉孝武皇帝的简称。
其中的文、武,是大臣们对已故君王的盖棺定论,也就是所谓的谥号。
谥号作为一种评定,自然有好有恶。
春秋时的楚共王,临死前良心发现,跟大臣们说:你们给我谥个灵或者厉,我就满意了!
灵、厉,显然是恶谥。
大臣最终还是给了个不错的谥号——共。
楚子疾,告大夫曰:“不穀不德,少主社稷,生十年而喪先君,未及習師保之教訓,而應受多福,是以不德,而亡師于鄢,以辱社稷,為大夫憂,其弘多矣,若以大夫之靈,獲保首領,以歿於地,唯是春秋窀穸之事,所以從先君於禰廟者,請為靈若厲,大夫擇焉。”
莫對,及五命,乃許,秋,楚共王卒,子囊謀諡,大夫曰:“君有命矣。”
子囊曰:“君命以共,若之何毀之,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請謚之共。”
大夫從之。
——《左传·襄13》
秦始皇对这种“子议父、臣议君”的行为特别反感,所以取消了谥号,自称为“始皇帝”。其子为“二世皇帝”,乃至子子孙孙无穷。
但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秦朝二世而亡,于是汉朝又恢复了谥号。一直沿用到了清朝,不过越来越不客观就是了。
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謐。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史记·秦始皇本纪》
03
庙号
所谓XX祖、XX宗为庙号,是对皇族内部祭祀而言的。
按理,只有功德高盛的皇帝才能有庙号。
就像申屠嘉所言:
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盛於孝文皇帝。高皇帝廟,宜為帝者太祖之廟;孝文皇帝廟,宜為帝者太宗之廟。
说得很清楚,汉高祖有混一海内之功,汉文帝有仁恕恭俭之德,故奉高皇帝为太祖,汉文帝为太宗。
但到了讨论汉武帝庙号的时候,夏侯胜就认为武帝虽有攘夷之功,但耗斁民力,还搞奢侈腐化,不太行:
長信少府夏侯勝獨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
不过最后大家还是给汉武帝立了庙,称为“世宗”。
所以汉朝称“宗”还是很严格的,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混出个庙号。
然而「通货膨胀」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
往后每个皇帝都有庙号了,谥号也越来越臭长,越来越不靠谱。
李世民最初还是“文皇帝”,到了后来就变成了“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
宋太祖谥号“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这就完全没法叫。
所以只好用庙号来称呼他们了,这就有了唐太宗,宋太祖的叫法。
一切的一切,都怪通货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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