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哪吒2》的抗拒来自我若干年前对《哪吒1》的观影,若干年前吧,记得那会儿我还没满三十,《哪吒1》在院线上上映,我买票去看了,结果那次观影体验异常糟糕。因为很多家长一看《哪吒》这个标题,就觉得这个电影应该是拍给孩子看了,电影院里坐满了小孩哥和小孩姐,场面之热闹堪比菜市场。



实事求是的讲,我也不是一个非常忍不了孩子吵闹的人,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和这么多孩子一起看这部电影,让我非常担心这部电影其实有点问题的三观会带歪了孩子——

导演在这部电影中,好像过于急切的去表达他对阶层差距的不满、对宿命的反抗了,将原著中哪吒“孽种”的形象进一步突出、特化,演到最后完全把哪吒变成了一个“我是魔丸,我怕谁”的那样一个叛逆少年、坏小孩的形象,并采用很多电影技法对这个形象几乎顶礼膜拜。


尤其是最后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就是我后排一个半大孩子看到此处嗷一嗓子就跟着吼出来了,全场顿时还想起了不少跟风叫好的声音。



我对这一幕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当时只觉得怪怪的、不舒服。但你要让我用具体的言语去说明白为什么不舒服,我又说不出来。


当然我知道,如果正面的评价,这一声吼里当然有满满的对自身命运的不屈,与反抗的勇气。但隐隐之中,你又能感觉这其中夹杂着满满的恨意与戾气。而且结合电影本身,这个戾气,显然也不仅仅是对着发压迫的父权的,而是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若发起飙来,凡所到之处接生灵涂炭的感觉。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这是小说《水浒传》里宋江发配江州时酒醉提的反诗,一定要类比的话,《哪吒1》里的哪吒的那些台词,出了文采大不如施耐庵,意蕴其实是很像的。《水浒传》里后来李逵劫法场排砍人头,无辜的江州百姓真的为宋押司一个“报冤仇”就血染了浔阳江口,所以我看《哪吒1》时一直小心翼翼,担心电影里的陈塘关百姓不得个善终。因为在那样的神仙和哪吒这样的魔童眼里,百姓这玩意儿就跟足球赛上的草皮一样,比赛打的激烈一个飞铲断上一批,那根本就不算事儿。




但关键的问题是,导演用了比施耐庵大的多的力气要观众共情魔童、理解魔童、甚至成为魔童。我看了就很不舒服——我为什么要去同情和带入一个一旦有了能耐把我自己看做nothing的人呢?他身上的那股子戾气与狠劲儿,让我很不喜欢。


时光荏苒,如今《哪吒2》又上映了,我还没去看,但从官方的海报和有意流出的电影截图来看,好像续作把哪吒身上的那股子很劲儿又调高了一个八度,更多更狠辣的金句涌现出来:
比如:“小爷是魔,那又如何。”


再比如:“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


影片中的哪吒总是满腹仇恨,宛如特殊年代的小将们。


尤其是后一句台词,让我实在不敢在春节孩子这么密集的时间去踏入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因为我真的害怕影院里再有一个还没有懂得如何去爱这个世界、珍惜自己和他人生命的半大孩子,在影片气氛烘托下,喊出这句恐怖分子说出来没有任何违和感的台词。




我觉得一个爱惜自己孩子的家长,也不应该花钱让自己的孩子去接受这样一种影响和教育。
当然我知道,有喜欢这部电影的朋友肯定会说:你没看过《哪吒2》,根本不懂,哪吒说这话是有铺垫的,电影里的反派怎么怎么王八蛋、怎么怎么不做人,哪吒是被压迫的狠了,才被迫发出这绝望的吼声。


但我想说的是,电影对反派的恶描绘的再充分,那也仅仅是一种叙事的构建,而叙事的构建是可以有很多种,并且完全可以虚构的。中世纪的十字军东征中,宗教狂热者鼓动欧洲十字军去中东杀异教徒。

二战时,德国纳粹为了给种族灭绝铺路,竭尽全力的丑化犹太人形象。这些都是做的很好的虚构叙事,而气氛烘托到一定程度,为了改天换地,宁可无所不用其极,堕入魔道,““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这样的血腥斗争思维,就很自然的被勾出来了。




而到头来,靠这种这种思维所建立的未来,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人间天堂,而无一不是另一个地狱。在这一点上,我想没有哪段历史比中国古代帝制王朝长达两千年的治乱循环更典型。
陈胜吴广的大泽乡起义,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就是一个非常类似于哪吒反抗“魔丸、灵珠”体系的口号,后世类似的起义也多有这类口号。所以《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在中国“反父权”历史上并不稀奇,反而很朴素。“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就更寻常了,《汤誓》里的“时日竭丧,吾与汝偕亡”么。




但这两个看似最彻底、最革命的反抗口号,最终主导演绎出的历史却从不美好,历朝历代反抗的“哪吒”们不是迅速“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成为新一代帝王体系的建立者,就是干脆像大西王张献忠们一样,还没得江山就开始“杀杀杀杀杀杀杀”了。而且越到后来,这种乱世的毁灭性就越强。神魔打架,陈塘关老百姓似乎就活该涂炭,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成为了一个成立。


为什么古代中国历史会陷入这个怪圈呢?我想原因有二。


首先,是因为就像《哪吒》中的神仙垄断了“神魔”的定义权一样,中国古代帝制王朝越到后来,就通过越严密的文化管束垄断了“官匪”的定义权,每个王朝都标榜自己是天命所归,敢扯杆子造反的人都是贼寇。而中国古代帝制社会的统合程度实在太高了,连社会基本的正义秩序与做人底线也被统合进了官方话语体系中。久而久之,电影中的哪吒自甘为魔丸一样,被污为贼寇的反抗者们也真的越来越自甘为贼寇。开始以魔、以贼的标准放纵自己,突破一切底线。




而这种极致的话语统合,又造成了另一个结果,那就是无论帝权、父权拥有者还是反抗者,都催生出了一种对极致力量的顶礼膜拜。因为“成者为王败者贼”么,只要我心狠刀快,能够最终登上皇帝宝座,由于权力是统合了一切正义标准的,那就自然会有史官、大儒帮我“辨经”,所以斗争采用什么残忍手段无所谓,文明底线什么的更去他娘。


《西游记》里甭管吃人参果还是唐僧肉,只要成了仙就牛逼。《封神榜》中阐教截教斗了半天,手段都差不多,只是赢者为神败者魔。这些古代神魔小说中的逻辑体系,其实都是中国古代这种斗争哲学的倒影而已。


所以的确,原版小说里的哪吒,的确有着这么一股子狠劲儿,他对龙王三太子抽筋剥皮,自杀时割肉还父、剔骨还母,死后托梦吓得母亲不得安宁,重塑金身之后对着他爹挥剑就砍。所有这些暴力血腥的桩桩件件,跟哪吒年画中那个红肚兜的胖娃娃形象实在都太不合了、根本不是小孩子能干出的事儿。


可是民间传说偏偏就是这样演绎的。因为哪吒在他所生活的那个世道里必须狠辣,对自己狠,也对别人狠,对龙王狠,也对父母狠。
泰戈尔说,“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哪吒听了这话一定问:“凭什么?”


哪吒在那样的世界里存在,是有他的合理性的。但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推崇这样一种英雄,或者说,至少不应该自作多情的以为,这样的“魔童”能够成为终结治乱循环、对百姓救苦救难的菩萨。毋宁说,神力无边、将六道众生牢牢控制的神仙,与偶然降世,把世间搅个天翻地覆的魔童,本来就是这个封神故事里宛如昼夜交替的一对循环。


中国神话体系中的三大反王、无论哪吒、悟空还是杨戬,他们搅扰一番的根本动机,都是:“我能耐这么大,凭什么我是魔?”


至于天庭那套“强者为尊,败者食尘”的社会达尔文式逻辑,他们的都是认的。


这让他们的反抗最终无论成与不成,都没什么意义。


杨戬为母亲反了舅舅玉帝,回过头来又以同样的法子去对付外甥沉香。哪吒在《封神》里闹天闹地,到了《西游》里又成了阻止悟空这么干的天兵天将。想来也无非这个道理。


摆脱这种循环真正的希望,是跳出这套“王寇”“神魔”体系之外,不以力为尊,不好勇斗狠,不把斗争、消灭和“我要你死”作为至高的目标。而是去尝试建立一种新平衡,新秩序。


这种反抗,我们其实在讲《指环王》佛罗多为什么能销毁魔戒,《黑客帝国》中尼奥怎样作为救主拯救人类时其实是介绍过的。


无论《指环王》还是《黑客帝国》漫长的三部曲拍到最后,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魔戒》的第一主角是弗洛多、而不是甘道夫或者阿拉贡?


因为,对于一个旧体系而言,终结它的逻辑、销毁它的魔戒、其意义远远大于杀死魔王的肉身。




可惜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的传统小说中是罕见的,也似乎不符合大多数现代观众的观影预期——不知怎的,很多人就是很愿意把自己带入哪吒,为自己的不平和受屈来一次畅快淋漓的发泄。他们不会想到自己更可能成为的还是陈塘关的普通百姓,看着天上的神魔打架,最大的愿望就是这样的循环早点终结,若不能,好歹让自己活下去。


也罢,过年么,谁看电影还不是图看个爽。
只是,我实在不太喜欢《哪吒》的那股狠劲,因为我知道,这狠劲,在我们的历史上,除了多造杀孽,其实并无新意。


至少,我们要告诉下一代:想改变世界,想对抗父权、不应再靠这样满腹戾气、毁灭一切、好勇斗狠的方式。

忘川边的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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