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昌(1918年4月14日—2012年5月31日),出生于天津,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别署解味道人,曾用笔名念述、苍禹、雪羲、顾研、玉工、石武、玉青、师言、茶客等。中国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诗人、书法家,继胡适等诸先生之后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被誉为当代“红学泰斗”。任四川大学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中国艺术研究院顾问、研究员,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客座教授,中国曹雪芹研究会荣誉会长等。
周汝昌 致周采泉毛笔信札
题字不好,画我也不看了
周汝昌
我看画,有个怪脾气;先看绘者的题字,后看他的画图。倘若我见他那题字的词句与笔迹都太不像样,以至很糟糕,我就连他那画也再不看了。
这叫什么道理?说来并不离奇。你想,一个中国人,连汉字语文都不大通顺,连汉字书法都不及格,这种基本文化学养都欠缺的人,他能画出令人称赞、值得玩赏的画来?你若是对我说:世上多有那样的人呢!我是敬谢不敏,不会相信的。
俗话说得最好: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看画看字,都不可以只着眼于“热闹”,而一般“文化市场”,则大抵以“热闹”定身价。几笔“大抹”,一片“假大样”,毫无法度、意度;运笔之妙,境界之高,韵味之厚,神采之俊,一概不见,只凭那点儿吓唬外行的“热闹”来动俗人之耳目,收外国之利名,这样的画,不是绝无仅有。名头大得很,可我不想看。
画点儿山水,一片乌烟浊雾。画点儿花鸟,一片搓枒粗俗。画个人物,满脸拧眉弩目,撅脖扭胸。画件衣服,踢里拖拉,活像叫花子披着破麻袋片。凡此,自以为高,大行其道,我也不敢看,看上一眼,不舒服好半天。
除了这种怪脾气,我还有一派谬论。我常对朋友说:听说现时美校美院,教后生学画,一概是采用“先进”了的洋办法,比如学中国画画人物,也得先从人体素描开“蒙”,以人体“解剖学”为基本功。我怕犯众怒,自己关起门来说: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一个高明的中西贯通的超级学者曾说过,学中医,就得依本民族“土”办法,从《黄帝内经》到汉朝张仲景,土头土脑地、土里土气地去学,真学懂了通了,再说别的。假如先从洋医观念去“解剖”入手,这样来学中医,一辈子也休想真学进去。这番话听来骇世违俗,其实是大道理,真识见。
周汝昌 行书七言
中西文化从根本上是两回事。生理学医学,先“宰”一个倒霉的蛤蟆,只能学那些内脏部位呀、血管神经呀等等表皮之事,蛙的生命机能的活的流转运行,在那一堆死肉上早已统统没有了。这就是我们古人常说的“活龙打作死蛇弄”,是学道之人的大忌,也是学艺(艺术)之人的大忌。
一旦“死蛇”成了先入为主的东西,则活龙的营卫、气血、表里、虚实、经络、脉气、穴位······等等,就再也难以“后入”,学不进去了。然而这后者一串,才是对人体科学的高级认识。我一提“人体素描”总是联想这个文化差异。也许是我的比拟不伦?未可知也。
咱们的中华文化,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以“人”为主体来观察和感受宇宙万物,着眼会心的是那个整体性。整体性不等于简单化,而是特别清楚那些复杂错综的万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然后得到的一种高级的“概括”理解认识。而这个整体感又是活的、有生命的、有高层文化素养的“人”的精神活动的收获,因此是不搞支离破碎、孤立分散,不搞皮相貌相,重“神气儿”,重神韵,神采。这就不是“热闹”之流的事了。
中国人画洋画,我也不看。因为在我意下,中国人是用毛锥子运行的高级线条笔触来构图表象,而洋人乃是用“齐头小刷子”“戳”“点”“堆”“涂”来办事。在华夏文化观念中,用“小刷子”“堆”出来的,是不会发生什么高层韵味神采的。我自幼读“西语系”,学“外文”,可我这下驷之材就是没法懂得“小刷子”的妙处。
我童年也当过“画家”。我完全是“自学”,可惜不“成材”。我那时画两种画:一是“八破”,二是钱慧安派人物。
周汝昌 行书词卷
“八破”早先颇有佳品,如今似乎久已绝迹。那当然是不值方家大雅一粲齿的。但画八破得什么都会一点儿。一页古书,一片残帖,一张旧画,半段书签,一把破扇······,斑斓古色配合在一起,工夫要细,品格要高,看上去简直像是“真”的,要用手去揭。小时候迷这个。稍长,酷爱钱慧安。钱氏晚清人,号清谿樵子,字吉生,也署双管楼、锦树轩,在天津杨柳青年画上也有过贡献;后在上海,与吴友如等同时。大人物是看不上这类小名家的。我却深喜之,原因也说不太清。大约先是见他以瘦劲线条而表现人物的能力很高,尤其他笔下有一股清气扑人眉宇,高寒秀润,爱乎不可企及,怎么也学不到他二三分,心以为异,后来知道他是陈老莲这一流派的最后传人,又倍增敬意。因为陈老莲的“家法”,可上溯到晋贤顾虎头,那可真是了不起呢!
钱慧安之后,我见他高足弟子沈心海(兆涵)之作,仅得皮毛,笔下清气已无几多,只剩粗浊之迹。暗伤高艺难得为继,多归广陵之散。沈氏之后,更无来哲,这个流派算是绝了。
家兄祜昌早年在天津劝业场旧书肆买得一部《聊斋》,书品不佳,纸质下劣,可是每卷有多幅钱吉生的插图,惊喜叹为仅见!后来这部宝贵的书被我丢在友人家,找不回来了,而任何地方也未再发现同一版本。每一念及,辄为怅然。
钱吉生也画《红楼》人物。在天津商场看见一组杰作,镶在硬木框里的几扇屏,其后不知归于谁手(不是曾经影印在红楼梦年画册的那一组,比那好得多),心向往之。沪上肆售名人画谱中收有一幅他画的品茶栊翠之图,中有宝玉引杯细尝之形相,亦他家所绝未尝有,实为名贵之至。
周汝昌 行书
画须有高致,然后方可观。然画欲有高致,须绘者先有高致方可指望他笔墨不落尘俗恶道。这不是个“技艺”问题。我曾戏言:画者化也。我意思是说,画非技艺所能尽其能事,实乃文化素养、人格品质的一种表现。所以连题字的词句与笔迹都令人不敢恭维的人,岂能画得一手真好画乎?我是大大怀疑。
钱吉生画人物,以老人、童子、仕女为胜,也偶画武将,别有风度。老人在中国画中是一项重要的主题,不知你可注意到此事没有?在西洋画中,老人似乎不太多占要位。什么道理你自去寻寻看。至于画女子,中西也不大一样。钱吉生画过“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画面左边大片空白,右边也只几丝垂杨,掩映一轮圆月,柳下一少女,端庄秀雅,伫立待人之景,鬓上只一粉点珠花为饰,右手抚鬓,整肃之致,楚楚可人。丹唇一点而外,全归淡素,着色无多,有色处也极浅。我以为,这是一片东方女性美的高级表现。西方画女,以肌肤裸露、肉色丰圆为“人体美”,那“曲线”是很“鲜明突出”的。钱吉生的元夜柳边伫立的女郎相比之下,只有瘦衣纹数条而已。我不禁暗想:假如钱先生学过“人体素描”,画那女郎时心目中总有一个裸体模特,画出来以后的宋代少女是高乳丰臀,短裙少袖······那么,柳梢明月,花市彩灯,也都要为之“变色”吧?
从这来说,我看画不是“看画”,是“观化”,看文化,观其得失高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