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美]詹姆斯·克里斯蒂安《像哲学家一样思考》赫忠慧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
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是如此宏大,如此复杂,以至于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它。黑格尔本人曾经写道:“只有一个人理解我”——大概是他自己,也有人说是马克思——但“就连他也不”。马尔科姆·诺克斯爵士评论说,事情一直都是,“反对他要比理解他更容易”。
因此,他的批评者将他的哲学视为一种扑朔迷离的形而上学的幻想。罗素写道,几乎他的所有想法都是错的。其他人判定他的工作“纯粹是无稽之谈”,“将会成为一个德国人有多愚蠢的纪念碑”。相比之下,他的支持者则认为,黑格尔哲学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天才永恒的工作,揭示了人类思想和历史的动态运动。不过所有人都同意,他是现代思想的建筑师之一,离开了他,也就无法理解20世纪。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令人高兴的是,他通常签名只用“黑格尔”——1770年出生于斯图加特。他的父亲是国家财政部的一个小官,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父亲与自己亲近的一面。他的母亲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引领他走向对古典的研究——他在家养病期间阅读了大量拉丁语和希腊语文献——但在他13岁时她就去世了。他在文法学校继续接受古典教育,他终生都对希腊语和拉丁语非常娴熟。
18岁那年,他就读于图宾根大学神学院,主修神学和哲学,而且学得很好。他与荷尔德林、谢林成为朋友,为斯宾诺莎、康德、卢梭等人的思想和法国大革命所吸引,这是他哲学生涯的重要开端。
他的宗教背景是新教徒,他曾认真考虑过去当牧师,但他缺乏自己的风格(如果不是实质的话)——微弱的声音和尴尬的手势让他的听众对其失去兴趣。在神学院,他很有人缘,从来不缺亲近的男女朋友。他的一个同学指出:“浑身洋溢着快乐,去酒馆放松……使他很受大家欢迎。”在智力上,他被看作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波西米亚人,有着不确定的承诺。他是一个安静、勤奋的学生。他早已开始连篇累牍地写下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出版。大学同学记忆中的他的形象,大都是打牌,喝啤酒,跳舞,贪婪地阅读,埋头记笔记,对沉闷的教师发牢骚,逃课。1793年他从学校毕业,拿到一个艺术哲学学位。
人必须谋生,所以黑格尔去了瑞士伯尔尼一户富裕人家当了一名私人家庭老师,同时继续写自己的东西。他写了《基督的生活》,既时尚又早熟,但在写好后又一把火烧掉了手稿。29岁时,他得到了父亲的一小笔遗产,刚好够他申请耶拿大学的哲学讲师。他在那里教了6年书。尽管收入微薄,但他做的是自己喜爱的事情。这是他的智力成熟时期。
他的讲课对他的学生是一个挑战。从一开始起,他的讲课风格就很不起眼。终其一生,黑格尔与他的大部分学生和一般市民的关系都比较疏远,但在他高强度的吸收中自有一种真实性。虽然他的讲话迟疑不决,但是一个一直跟随其思想前行的聆听者则会逐渐意识到,他正在目睹极富创意的头脑进行创造的那一刻:这自然会惹得那些无法进入其思维过程和喜欢被逗乐的人厌烦;但黑格尔还是稳步地吸引了那些可以跟随其独特心灵节奏的知识分子。
1806年,拿破仑在耶拿征服了普鲁士军队,战争来到了黑格尔的家门口。刚好是在耶拿战争前夜才写完一部伟大的手稿,他收好手稿,逃离了这座城市。1807年最初几个月,黑格尔成了纽伦堡西北部小城班贝格(Bamberg)一家报纸的编辑,这是一份临时工作,但却很好地支撑了他的生活。他狂热地工作着,出版每日新闻,这无疑使他不停地接触日常事件,并强迫他用人们能够理解的清晰风格去写作——这对一个多产的作家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训练。
1808年黑格尔成为纽伦堡一所文法学校的校长,在那里,除了其他职责,他还给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讲哲学。每当有老师生病,他就会去亲自代课,“学生们尤其惊讶的是,他不仅可以教希腊语和其他类似科目,还能教微分与积分”,或是任何需要教的科目。
黑格尔在1811年秋天与玛丽·冯·图赫尔(Marie von Tucher)喜结良缘。这一年他41岁,她则只有21岁。据说这是一段罕见的时间,他承认非理性的力量:他给她写诗,谈情说爱,写柔情似水的书信;但没过多久,他就又退回到左脑的逻辑思维世界。
在纽伦堡黑格尔最后出版了三卷本的《逻辑学》。这本书太过抽象,以至于除了专家学者,没人能看得懂;它出现在学术舞台上,让大家都很惊讶,但黑格尔则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很快就有几所学校邀请他去当教授,他接受了海德堡大学提供的教职。这是他第一次有薪水的教学工作,这时他已46岁。他在这里教了两年书。现在感到更无后顾之忧,他开始写作鸿篇巨制,并出版了第二本巨著《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他在学界的地位迅速蹿升,1818年,他应邀进入德国最负盛名的学术机构柏林大学教书。
黑格尔的生活遵循一种熟悉的模式,这一模式也许可以说明他的辩证学说的主要方面。作为一名学生,他相当激进,有着火热的政治激情,社会公告中充满活力和尖刻。他兴奋地谈论自由、正义、平等。他帮助组建了一个俱乐部,讨论政治想法,支持法国大革命,一个星期天早上游行到一片草坪上种下一棵“自由树”。在宗教上,他打破了所有的正统观念,修改了传统基督教的本质。在哲学上,他否认了康德的认识论。总之,他新思不断。
但在他的声望达到巅峰时,他却又变成了一个极端保守的人,认为时下年轻的激进分子受到了空想家的误导。在长时间处于批评和争议的中心之后,他渴望和平;抵达柏林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一种厌倦他的气氛。他的观点被打上了缺乏新意的标签,创意之火已经烧尽。他写道:“最后,经过四十多年难以估量的混乱,一个古老的心脏可能会欣喜地看到这一切结束。”
就是在年轻时,黑格尔的那张脸也显得足够老成,他在大学里被称为“老男人”。从所有的描述来看,他都是一个大器晚成者,他的自我意识在慢慢成熟。他是一个本真而简单的人,不做作;和煦,温厚,缺少魅力和社交风度。他有一种尖酸的幽默感。他有巨大的能量和无限的耐心。他会尽力避免兴奋、冒险和强烈的激情。他是社会上流传的那种心不在焉的教授(不修边幅的糟老头)的原型。
黑格尔发表的作品的风格是客观、高度抽象和深奥。较早时期的风格——自然、清晰——随着时间流转变成了折磨人的说教式散文,他认为这构成了“正确”的学术风格。他的思想展现出非凡的学问和学识,极具穿透力,他的视野范围只有伏尔泰、歌德、尼采这样的知识分子才能媲美。为了表达新思想,他还自己发明了一些新术语。
《历史哲学》和几部小型作品,通过学生笔记整理而成,在其身后出版。
黑格尔哲学的关键是他那句名言,“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理解了这一名言,也就打开了进入他那宏大体系的大门。
究竟什么可以算是“理性的”?答案是:心灵可以是理性的。因此,黑格尔说,思考在某种意义上是真正的。黑格尔认为,在历史上,他是第一个看到并正确定位宇宙(即上帝的心灵)中现实的本质的思想家。上帝的心灵就是现实的本质。这一上帝的心灵就是纯粹的思想。
换种说法就是:上帝是宇宙的本质,宇宙是合乎理性的。上帝是理性。正如黑格尔所说,“理性是宇宙的实体”。
因此,黑格尔的哲学有两个重要元素:上帝的思维过程,这是完全合乎理性的,和凡人的思维过程,这是追求合乎理性。当我们人类成功地合乎理性,我们就是在思考上帝的思考,挪用他的合乎理性。我们人类的目标应该是永远向着理性增长,这样我们就可以更接近绝对心灵——上帝的理性思考。
我们在行动中可以在哪里发现这一神圣的理性?在人类历史中。因此,黑格尔成为伟大的历史哲学家之一,他发展出了一套概念体系,通过它,我们可以了解历史在做什么——它一直在哪里,它要去哪儿,我们如何适应它。
黑格尔说,思考的这一本质,就是变化。所有的思维运动都有一种三拍子节奏:正题—反题—合题。所有的思考都始于想法(正题),发展出其相反的想法(反题),然后将正题与反题合成一个新的整体(合题)。纵贯历史,思想都遵循这一三节模式,每个合题,反过来,又成为另一个正题。这一三节辩证节律——思想总是在完成自身——就是历史的运动。因此,思想的本质就是朝着完全和整一而不断变化和发展。
因此,历史的目的就是实现这一持续成长和改变的发生。历史是人类最高阶段能力——理性——的舞台,可以不断发展和壮大。从人类智慧的开端起,历史一直在持续运动:从不完全状态(在这一状态下我们被动物本能所驱使)发展到完全状态(在这一状态下,我们将越来越多地展现出智慧和完整)。
因此,随着历史的运动,不可避免地会有所进步,朝向心灵最想要的:整体性。所有的历史都是从混乱、分离、碎片,走向秩序、连通和团结。只要我们人类是理性的,我们就在追随历史的潮流。然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正在思考(和体现)上帝的想法。人与上帝合在一起,走向人类自我意识将是完整的时刻。我们将会拥有完美的知识、完善的智识和完美的理解。
在这一点上,上帝的思想与人类的思想将会合二为一,即两者是相同的,人类将会完成它的使命。人身上的理性与宇宙的理性将是相同的。上帝的思想就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思想也就是上帝的思想。现实的是合乎理性的,合乎理性的是现实的。
黑格尔的哲学完成了几件事情。首先,它奠定了历史乐观主义的知识基础;如果我们觉得我们正在不可避免地与天使一起奔向终极目标,那么生命就没有白费,我们也将获得最高级的生活乐趣。
其次,黑格尔以他的方式有效地消灭了存在两个世纪的认识论孤独:我们不再觉得自己陷入了身体的束缚,只能体验到我们自己的经验,并注定对现实本身绝对无知。黑格尔的结论是,每次我们进行理性思考时,我们就会领悟什么是现实的。
再次,黑格尔发展出一种无所不包的范式:所有的事件都能得到重新解释并被包容在这一辩证过程中。战争,革命,各种悲剧——这些都是历史逻辑(作为良性和有益的活动)内在和必要的一部分。历史中的绝对心灵,通过对立面运转:善良与邪恶互动,稳定与不稳定互动,战争与和平互动,等等;战争与和平互动,向前推进到一个新的合成。危机时代是推动历史前进取得伟大成就的时候。
对黑格尔来说,历史就是变化必然发生的舞台,变化总是从不完整朝向完整发展——朝向整体性、同一性和自由。
欧洲第一次爆发的霍乱疫情,于1831年蔓延到了柏林。为了确保一家人的安全,黑格尔在那年夏天离开了柏林,但当他在秋天又回到那里时,他立刻感染上了,仅仅过了一天他便去世了——那天是11月14日。他6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