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趣俏美,戏词明白如话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2024年12月17日,唐山市群众艺术馆,现代评剧《小山印记》首场汇报演出后,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罗慧琴被热情的观众要求再返场来段《刘巧儿》。
70多年来,这段经典唱腔红遍大江南北,至今热度不减。
罗慧琴在评剧《花为媒》中扮演张五可 受访者供图
如此魔力,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顺口可歌、明白如话、风趣诙谐、乡音乡情浓郁,是评剧重要的艺术特色。
“评剧的唱腔具有歌曲性,有种说唱味道。”河北农业大学乡土文化与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师焦振文介绍,与京剧严格的板式规范不同,脱胎于莲花落、二人转等民间艺术的评剧,基于生存需要,更注重听众的感受和喜好,强调唱腔的“上口”性和易传唱性。
《志愿军的未婚妻》中的“锄草调”、《三看御妹》中的“降香调”、《花为媒》中的“报花名”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旋律。
“今别离我的情还在,万千情结永世也解不开;今别离我的爱还在,不让你孤寂冷落独徘徊……”2024年12月16日,北京崇德堂博物馆,在全国40个刘巧儿评剧社集体揭牌仪式上,剧社发起人、中国戏剧“二度梅”获得者刘秀荣的代表作《胡风汉月》经典唱段“今别离”,令众多戏迷不由自主跟着哼唱。
《胡风汉月》曾荣获文华大奖,该剧目“今别离”唱段创新的“回忆调”“别离调”旋律优美、易于上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让人一听难忘。
在这段长达四十句的唱腔里,巧妙融合了《高天上流云》《白发亲娘》《十五的月亮》《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大众耳熟能详的曲调,使唱段听起来既像歌又像戏,既熟悉又新鲜。
评剧《闯长安》李红霞饰纪鸾英。 石家庄市评剧院一团供图
评剧的唱腔始终一戏一创,既不失评剧韵味,又大胆吸收借鉴流行小曲和其他戏曲音乐元素,紧随普通大众的审美习惯,新腔迭出,常唱常新。
1月5日晚7时许,大厂评剧歌舞团团长石学广,如约在直播间和网友“唱评剧,话家常”。
“我承认你心红志坚干劲大,可是你也没少把锅砸,当队长你把社员饿得细胳膊细腿儿走不动道,当会计十六加九你硬算成得十八!”
这是大厂评剧歌舞团原团长赵德平创作的评剧经典剧目《男妇女主任》精彩片段,口语化的台词押韵又有节奏感,唱念间诙谐风趣,让一个有干劲却办事不力的干部形象跃然眼前,引得网友热情互动,点赞刷屏。
“评剧的语言,通俗但不庸俗,风趣却不刻薄。”河北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原副院长赵惠芬表示,评剧擅长艺术化提炼人民群众的口语,反映了评剧剧作家们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正是这种通俗质朴的美学风范,让它在戏曲市场赢得了一席之地。
评剧语言魅力的发挥,离不开其独特的念白和声腔。
“评剧是中国戏曲中唯一使用普通话的剧种,评剧念白不上韵,最接近生活。”焦振文说,这在戏曲中极为特殊。
刘秀荣至今还记得,1982年,已在阜城县评剧团小有名气的她赴京跟随新凤霞学艺,除了学唱戏,还被严格要求改说普通话。
京剧是湖广音、中州韵,越剧是上海话、江浙话,豫剧是河南话,黄梅戏是安徽话,粤剧是广东话。相比之下,评剧的唱词接近白话,声腔、念白最初以冀东方言为主,后以普通话为主,大大增强了普及性,这也是它逆袭为全国性剧种的重要原因。
用纯粹的民间语言,唱百姓听得懂的艺术。
张俊玲扮演的成兆才 受访者供图
一百多年来,评剧以晓畅通俗的民间俚语,高度口语化的唱腔道白,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大众的忧患。这正是评剧发源于民间,成长于民间,繁荣兴盛于民间,又服务于民间的艺术特点。
百姓故事滋养着它,民间语言浇灌着它,在河北这块厚土上,长出一朵乐天、亲民的戏曲艺术奇葩。
活泼自然,表演紧贴生活
“师父、师父……”张俊玲一边喊一边快步上场。她的步伐形似弓步,虽保留戏曲小生的圆场身段,但又因情势紧急加大了步幅。
1月8日,唐山市艺术学校,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张俊玲在为小徒弟示范讲解她的代表作《从春唱到秋》开场的一幕戏。张俊玲扮演成兆才一角,一出场就要表现茶园被官兵包围,戏班“主心骨”成兆才快步上场的情景。
“现实生活中,这种危急情况下成兆才就该跑着上场。在戏台上跑就是走圆场,可完全按小生圆场程式演,太书生气,既不符合情境,也不符合人物身份。”张俊玲说,于是她结合戏曲台步和生活步,走出了一种新台步。
愁得不知所措时搓大腿、断然拒绝时梗脖子、恨铁不成钢时捶两拳……戏里,生活化的肢体语言大量穿插、随进随出,将成兆才这个介于农民和文人之间的人物形象刻画得鲜活立体。
生活化而少程式化,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乃至一举手一投足,评剧尽显表演的自由活泼。
“评剧是个年轻的剧种,且一直保持与生活、与人民的血肉联系,这使它不像传统剧种那样严格遵循固定的程式,而是更强调生活的真实感与角色的自然表现。”赵惠芬解释,评剧表演虽也遵循戏曲虚拟化的普遍原则,却不拘泥于固定程式,避免了脱离现实的过度虚拟化。
著名评剧演员赵丽蓉在《小二黑结婚》中饰演三仙姑。她坐在镜前精心打扮,一番涂脂抹粉,描眉涂唇,正自我感觉很年轻时,却意外发现一根白头发。她轻轻揪住,食指缓缓绕一圈,揪下白头发时不由唱道:“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赵丽蓉将自嘲与无奈拿捏得恰到好处,个性十足、惟妙惟肖。每当演到这里时,观众都会哄堂大笑,并报以热烈掌声。
没有装腔作势,没有过于虚拟化的动作,像在生活中一样自然,评剧自由的表演风格成就了《小女婿》中活泼大方的农村少女杨香草、《向阳商店》中刁钻泼辣的妇人傅桂香、《李双双》中淳朴又怕事的喜旺等个性鲜明、充满生活气息的经典角色。
生动不僵化的表演风格,也赋予了评剧灵活应对时代变化、不断推陈出新的强大生命力,塑造出一个又一个时代需要的新角色。
1956年,为了将评剧《刘巧儿》搬上银幕,中国评剧院着手排演评剧新编戏《刘巧儿》。在“小桥送线”一场戏中,饰演刘巧儿的新派创始人新凤霞,为体现角色退掉包办婚姻后的愉悦,创造了一段轻快优美又有生活气息的身段表演。
她把传统戏中的耍辫梢改成耍线,顽皮地拾起石子打树上的鸟,在河边照镜子,摘下岸边小红花戴在头上……一系列漂亮连贯的动作使一个活泼俏皮、自由勇敢的少女形象跃然台上。
评剧《花魁女与卖油郎》尚丽华饰花魁 石家庄市评剧院一团供图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用艺术观照现实,是评剧艺术最独特的审美品格。相比其他剧种,评剧以更敏锐的生活观察力、更灵动自由的表演,精准捕捉时代各种变化,演绎出贴合时代的美。
2024年10月27日,第三届香港紫荆花国际电影节上,凭借评剧电影《安娥》中的精彩表演,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袁淑梅摘得“最佳女主角奖”。
17岁离家出走投身革命,与田汉携手共同抗日,安娥这位从石家庄走出的革命女战士,首次被袁淑梅呈现在舞台上。
这部戏中,袁淑梅精湛的眼神戏尤为出色。
一见钟情的情节在戏曲舞台上屡见不鲜,袁淑梅却避开传统戏曲“一眼万年”的夸张表达,短时间内用眼神传达出多层次的情感起伏。
深知是奉命而来,有重任在肩,袁淑梅先是从眼神透露出对一位文化大家的仰望。当她将自己作品交给田汉时,飘忽不定的眼神透露出小心翼翼的期待。几次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田汉,既保持了矜持,又传达出爱意萌生。
这些微小的演绎,层层递进着角色内心的复杂变化,也符合当代人对爱情更为深沉多元的理解。
深入生活肌理,融入艺术血肉。唱不完人生百味,演不尽人间烟火。
评剧在长期的舞台实践和丰富纷繁的社会生活中高度提炼,将生活之美演绎成独特的艺术之美。而生活的动人之处,也便尽在戏中。(河北日报记者 周聪聪 郭宝强)
相关
评剧流派多姿多彩
作为中国戏曲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评剧艺术家们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将个人气质与表演特色相结合,形成了多个影响深远的评剧派别。这些流派不仅是艺术家独创性的体现,也是评剧发展至成熟阶段的重要标志。
20世纪30年代以后,评剧在京剧和河北梆子的影响下逐渐成熟,涌现出李金顺、刘翠霞、白玉霜、喜彩莲、爱莲君等名角。
白玉霜创立的白派唱腔低回婉转,身段优美端庄,演唱风格典雅大气,表演风格质朴大方。唱腔中呈现出的“水音”独特优美,在评剧诸多流派中独树一帜。新中国成立后,白玉霜的传人、养女筱白玉霜继承发展了评剧白派艺术,并将其推到一个新的高度。评剧《秦香莲》等是筱白玉霜最具代表性的剧目。
1950年以后,评剧《小女婿》《刘巧儿》《花为媒》等剧目在全国产生巨大影响,同时也涌现出新凤霞、魏荣元等杰出演员。
新凤霞是新派的创始人。新派唱腔清新玲珑,尤以流利的花腔“疙瘩腔”著称。新凤霞本身是女高音,又练出了圆润纯净的中低音,达到了旋律华美、音域宽广、运腔自如的境界,被誉为“抒情女高音”。《刘巧儿》《花为媒》等是新派的代表剧目。
除了白派、新派之外,鲜派、韩派、花派、筱派等多个旦行流派也各具特色,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社会影响力,在评剧的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些流派丰富了评剧的艺术表现形式,为评剧发展提供了宝贵的艺术财富。
与此同时,评剧生行也诞生了多个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流派。
马派的创始人马泰,嗓音宽厚洪亮,韵味醇厚悠长,吐字清晰有力。在老一辈艺术家与新一代音乐工作者的携手助力下,他为评剧男声唱腔的革新与发展立下汗马功劳。《夺印》《金沙江畔》《向阳商店》等都是马派的代表性剧目。
魏派的创始人魏荣元,也对评剧男声唱腔进行了改革创新。他的嗓音醇厚洪亮,表演真挚朴实。其花脸唱腔充分发挥中音区的特色,以高音和低音为陪衬,声音浑厚、行腔稳健。
洪派是洪影所创立的评剧小生流派,洪影一生扎根于唐山,她突破了评剧原生腔板式的限制,吸收了京剧、河北梆子等元素,形成了新颖流畅的唱腔。洪派的音域宽广,音色丰富,高音明亮,低音苍劲有力,深得观众喜爱。
文/河北日报记者 周聪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