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不久前,我的作者律师康不医,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你爸爸留下了价值一亿的遗产,你会选择收下吗?
说实话,面对这个问题,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可能都只有唯一一个答案。
但康不医告诉我,她在一起继承案中,遇到了最离奇的百分之一。
有个富二代女孩,面对如此庞大的财产,第一反应却是,给外人算了,因为“争起来太麻烦”。
康不医说,她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阻碍女孩的是什么。
不是为争夺遗产用尽手段的亲人,也不是在法庭上面对的不利证据。
而是父亲用过去三十年,在她潜意识中种下的一种观念。
这个念头,让她在人生任何关键时刻,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
2020年夏天,我还是个实习期的菜鸟,听从指导老师安排,接待前来咨询的当事人汪阿姨。
她似乎有天大的委屈,眼圈一直是红的:“康律师,我今天来就想问问,我被人告了怎么办。”
她大概从没来过律所这种地方,两只手牢牢抓着护在胸前的包,腿紧紧并在一起,局促地半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汪阿姨六十来岁,染黑的卷发用2块钱一盒的一字夹挽在耳后,打扮挺朴素的。她说话语气又软又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然而此时的汪阿姨,已经深陷遗产争夺的纠纷。
她被两个侄子告上了法庭。侄子们说,汪阿姨刚去世的老公,生前签署了一份赠与合同,要把总价一个亿的别墅、土地、商铺、企业都将全部由侄子们继承。
汪阿姨拒不执行,她认为合同有假。但是她还在纠结要不要反击,毕竟这是自己的侄子,不想要和他们撕破脸。她的言语中,似乎对自己要争夺这份遗产,感到羞耻。
她无时无刻不透露着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情绪,哪怕她和女儿,本该是遗产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即便我一直强调,姐姐们,这可是一份价值一个亿人民币的巨额遗产!
我一度认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这个女人。
大年初三,本来是各家走亲戚的时间。侄子来到汪阿姨家,要求她配合过户房产、土地。大侄子一手拿着赠与合同,一手指着汪阿姨,一下又一下,恶狠狠地拍桌子。
走的时候,门被摔得特别狠。那一声巨响,把汪阿姨的心脏吓得突突了好几天。
此时,距离汪阿姨的老公李老爷子去世,刚过去两个月。
“如果我老头还在,两个侄子肯定不会这么过来欺负人。”汪阿姨眼泪溢满眼眶,又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他叔叔刚走,就来跟我们娘俩要财产。”
汪阿姨从没见过这份合同,李老爷子生前也没向她提过。
说实话,不管这赠与合同是真是假,我有点理解她的侄子,那可是足足一个亿。都说有枣没枣都要打一杆子,争比不争更符合人性。
何况侄子手里有巨额财产赠与合同这一“尚方宝剑”。
汪阿姨是从自己丈夫开始说起事情原委的。
她老公李老爷子因为肾癌去世,走的特突然。早上吃两口饭,上了个厕所,人就倒地上,再抢救都没救回来。一提起丈夫,汪阿姨就止不住泪:“自从老头子走了,我的天也塌了。”
本来她还在想过几天给李老爷子办出院,回家过年的。
我提醒她多说一下案子的情况,汪阿姨才哆哆嗦嗦地拿出一打资料,是各种房产证的复印件。我一数,差不多有整整十套!地址和不动产证号看得我眼花缭乱。
诉状显示,两个侄子要求汪阿姨交出这些房产,仅房产信息就足足占了四五行内容。
汪阿姨还拿出了赠与合同的复印件。
一共两页纸,行文用语不是特别专业,看着不像律师同行写的。上面显示李老爷子要把自己公司名下好几套别墅,三套独立门市房、三整层的建材市场都交给两个侄子。
公司名下的山庄需要划分,土地河流以北归两个侄子;河流以南归一个叫李卓强的人所有。
“李卓强是谁?”我问汪阿姨。
汪阿姨说是她和李老爷子的女儿,是他俩唯一的孩子,现在已经嫁人生子。我心想,这名字实在是太爷们了,就这么想要一个儿子吗?
同时我不由得腹诽:“是亲闺女吗?这么多财产就分了一点点给自己亲闺女。”
李卓强分到的财产,占山庄土地的四分之一。至于价值,大概还不到全部财产的百分之一,也就是李老爷子这一亿元只给女儿留下了不到一百万。
汪阿姨不相信自己的老公会把一生的心血全部赠送给两个外人,她觉得合同有假:“这肯定不是我老头儿写的。”
看到合同上的内容时,我第一反应是这也太不合理了。
如果合同是真的,我能想到的理由就是汪阿姨和李老爷子的夫妻关系不好。
但汪阿姨说她和李老爷子结婚以来,一直是男主外、女主内,从来没红过脸。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
自从汪阿姨结婚后,就安心照顾小家,生下女儿李卓强,更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全职太太。
她不工作,也不过问李老爷子公司的事,闲暇时炒炒股挣点零花钱,生活重心一直在女儿和丈夫身上。后来女儿结婚生子,她就负责带外孙。
李老爷子做的是木材生意,与客户谈判、签合同都是自己操持。汪阿姨连李老爷子一年赚多少钱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家里这些财产是怎么来的。
李老爷子患病之后,公司大部分业务都停了,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汪阿姨一心扑在李老爷子的治疗上,每个月陪他去北京问诊或者住院,坚持了两年多。
李老爷子最多的时候一天得打八九个吊瓶,天气冷了,汪阿姨就把吊瓶放到自己怀里焐热。
汪阿姨不到1米6,李老爷子却是个1米8的大个儿,其实汪阿姨挺难扶动李老爷子的,但是她一直扛下来了。
汪阿姨一直向我倾诉夫妻感情有多好,侄子们有多坏,却说不出什么对打官司有用的事情。
随着汪阿姨说的越来越多,我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强烈:为什么李老爷子要把财产和一生的事业留给两个侄子,几乎没给感情很好,付出特多的老婆女儿多留点?
这个家里藏着事儿。
不容我多想,汪阿姨说自己有证据能证明那个赠与合同是假的——合同上签字的时间有疑点。
因为签订日期正好是李老爷子在北京动手术的日子,老爷子全身插管,吃饭都得靠胃管打进去,怎么可能从病床上爬起来给合同签名。
汪阿姨越说语气越急促,顾不上哭了,找出病历向我证明手术时间是合同落款的那天早上。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实际签字时间的提前或延后,无法证明合同是真是假。最重要的,还是看合同上说要把财产交给侄子,是不是李老爷子的真实愿望。
比如说,发现签名是造假的,就能证明这个合同不是李老爷子所愿。
我们仔细研究了合同上的签名。李老爷子叫“李茂昌”,签字很有特点。“李”的一撇正好和“茂”的一横连在一起,连笔连得龙飞凤舞,最后的“昌”字却规规整整。
我问汪阿姨,这是不是老爷子签的字?
汪阿姨和李老爷子做了快50年夫妻,她很确认,赠与合同上的签字就是李老爷子的。
而且我们发现,合同上不光有李老爷子的签字,还有两个公司盖的章。伪造签名可能容易,但是本该李老爷子持有的公章又怎么解释?
汪阿姨一脸茫然,她知道的太少了。
她觉得公司的刘会计一定被侄子们收买了。这个会计本来是李老爷子的心腹,最后带着公章、营业执照、房产证一起向对方投诚。
我本来还想问公司经营情况,听到这里就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要是我,早去把公司公章、营业执照、房产证收到自己手里了,就算抢也得抢来。
现在,要啥啥没有,关键的几样东西都在对方手里。我拿啥和人家打官司?靠哭靠给法官讲感情吗?
汪阿姨,很奇怪。
从侄子上门拍桌子要财产,到他们要去法院告汪阿姨,这中间足足有好几个月。汪阿姨却什么也没有做,仿佛钱对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她更在意的是合同的真假,她坚信,自己深爱的丈夫不可能更爱侄子,明明应该爱自己和女儿。
我把情况反馈给指导老师,他还是在外地远程指导,让我找汪阿姨的女儿李卓强聊聊。
不管这份赠与合同是真是假,汪阿姨和女儿李卓强才是排在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从法律上看,她们有资格争取这份财产。
至于我们律师如何辅助反击,身为这个家唯一一个孩子的李卓强,她的态度很重要。
我和李卓强约在了咖啡厅,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来过咖啡厅了。
实习的工资实在太少,我租的房子只有一扇小窗通风,夏天热得要死。为了省点电费我不舍得开空调,每个月省吃俭用才能撑到月底发工资。所以那时我几乎参加不起30块钱以上的活动。
为了显得正式些,我穿上了我最贵的西服——打折买的。眼线往粗了画,希望能显得凌厉强势些。
对于独自见李卓强,我心里有点毛毛的,不知道她这种富人家的孩子好不好沟通。没想到李卓强特别爽朗、健谈,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自带三分笑意。
她看起来也就30多岁,身量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宽松棉麻套装,大方舒展。
李卓强是三甲医院的医生,不过从临床转到行政了。我也是学医出身,同样的学业背景让我俩看彼此都很亲切。
她跟我吐槽了临床医生的辛苦,羡慕我转行当律师。又说行政口虽然挣得少点,但是不加班,也没那么多辛苦。听起来,她对现在的生活还是挺满意的。
李卓强不光名字像男生,性格也像男生。说起去世的父亲她也很难过,但比汪阿姨洒脱得多。
见面之前,汪阿姨告诉我,那个可能带着公章投靠侄子的李会计,和自己的女儿之前有联系。我想了解背后的信息,李卓强紧紧蹙眉——她知道的比汪阿姨多一点,但多不了多少。
李老爷子生病后,再没精力处理公司事务,就把公章留给了刘会计。这个会计雇了10多年了,老爷子很放心,说不准也留了一些老爷子签过字的空白纸。
老爷子刚去世的时候,刘会计帮了李卓强和汪阿姨很多,她本来很感激刘会计。
她拿出聊天记录给我看:“刘阿姨,谢谢你跑前跑后的。”
刘会计回复了一句“应该的”,还加上一个抱抱的表情。
后来,汪阿姨发信息让刘会计还公章,李卓强也问公章的下落。
刘会计在微信里说:“李卓强,关于印章,我还是强调之前的观点。我不是非要拿着(我知道它现在竟然成了烫手的山芋了),我必须看到你们能明明白白地签字说明,我才会安心给。”
刘会计强调:“印章对你们有用,但是对我无用。”
话虽如此,但如果刘会计和李老爷子的侄子们达成同盟,这公章可就有大用了。现在,公司名下的所有房产证和重要文件,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公章想怎么盖就怎么盖。
对方的行动很快速,砸掉了办公室的玻璃,值钱的东西没拿,只拿重要文件。
李卓强和汪阿姨发现时,啥证据都没有,报警后拿了回执,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我真的无语了。这对母女到底懂不懂世间险恶?李老爷子去世后,一个忙着伤心、一个忙着上班,半年里谁也没管过那坐拥上亿资产的公司。
就连被起诉这事,李卓强也显得很心大。
李卓强的眼神平静,没有对一个亿的渴求。和汪阿姨一样,好像这一个亿有也行,没有也行。
她没有抱怨堂哥们为了钱不顾亲情,只是感慨自己和哥哥嫂子们的关系变得冷淡了,本来关系不错的刘会计变得言辞闪躲,她还抱怨自己母亲整天哭哭啼啼。
她希望回到之前的生活里。
很残酷的是,没人告诉她,之前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了。往往一个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人倒下,原先家族里构建的关系就会重新洗牌。不是他们变了,而是他们不再伪装了。
卓强,他们是豺狼,不再是你的哥哥嫂嫂了。
我三下五除二,查房产、查公司档案、查公司流水,咔咔地往前赶进度,想在开庭前给母女俩争取一些能对抗的武器,不然怎么和全副武装的侄子打?
最关键的赠与合同案那边,我使尽浑身解数,拼命往后拖。
希望在决战来临前,李卓强和汪阿姨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但我做了再多,心里都有点担忧,我好像比母女俩更着急,我好想跟她们呐喊,支棱起来,争原本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
我在这个案子里,明显付出了超出一般律师工作界限内的感情。
因为我真的羡慕她们,甚至嫉妒她们有“争”的权利,却没有珍惜。
那段时间,我姥姥因为胃癌住院了,所幸还能做手术。姥姥住的医院离我的律所很近,但那时候是疫情,只能一个人陪护。陪护人选,是我妈。
姥姥一共三个孩子,我妈是老大。那时候,姨妈陪姨夫在外地治病,舅舅因为工伤脚不好在休养,只剩下我妈。她冒着丢工作的风险,求着领导请了长假,专门陪床。
我一方面担心姥姥的病情,一方面担心妈妈陪床太辛苦。因为没什么钱,请不起护工,我能做的只有隔三差五买点吃的送过去。
我记得当时要给姥姥的吊瓶加热,妈妈让我买个热水袋,必须是布的能挂在吊瓶上。买来以后,我妈说用不了让退掉,我思前想后也没好意思去退。我记得,那个热水袋是25块钱。
当天晚上我没吃饭,想把这钱省出来。
我当时就想,如果有钱就好了,妈妈不用担心被单位扣工资和劝退,可以给姥姥请两个护工,用最好的药……
一个亿可以解决这世上99.9%的烦恼,可是为什么会有人不怎么在意?
我被穷为难过,所以我天然地和李卓强不同。我不可能不在意。
我爸妈都是普通人,为生计奔波一生。学习上、工作上他们给不了我更多的庇护,一切只能靠我自己。
我的目标向来很明确,在关键问题上是不内耗也不纠结。
上学的时候我喜欢争奖学金,我狠狠心可以杜绝所有娱乐活动,天天上晚自习就是为了拿一等奖学金。
我早在大一就知道自己想转行,但是我想告诉其他人我不是学不好医学,而是我不想学了。
快毕业的时候,我能把学校图书馆里所有的求职书都看完并认真做笔记,最后从100个候选人里脱颖而出,拿到全球五百强外企的offer。
我也豁得出去,可以放弃自己学了多年的专业,一头扎进未知的法律行业,就是为了争一个更好的未来。
所有的好东西,自由、胜诉、尊严,都是要靠“争”才能得到。
虽然打赢了官司,这一个亿也不是我的,但是我仍然想赢,仍然想争。
如果换我遭遇汪阿姨、李卓强的情况,别说一个亿了,几万块钱我都不同意给侄子们。明明是我照顾家里,老公才能放心去挣钱。
既然老公把我当外人防着,既不告诉我家里有这么多钱,又要把钱留给所谓的“长房长孙”,不顾自己的发妻和亲闺女,我非得争到底不可。
虽然挺不理解的,在这个案子里,我就想争。
我习惯了全力以赴地争。
争夺一亿财产的决战,开始了。
庭审当天,汪阿姨怕心脏出毛病,李卓强要上班,都没来现场。我当时都无语死了,这时候还上什么班?上班能挣一个亿吗?
我看向对面,李老爷子的两个侄子都到场了。
李老爷子兄弟俩,弟弟也就是李老爷子经商,哥哥从政。哥哥当领导当了一辈子,如今已经退休。
李老爷子这两个侄子都很出息,大侄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领导,二侄子官位低一点但也是好部门的公务员。
大侄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头发梳的规矩,戴着无边框的眼镜,穿着深色夹克,皮肤是常年坐办公室晒不到太阳的白。
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年轻七八岁,浑身气质很儒雅,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对汪阿姨拍桌子时的凶恶表情。
二侄子唇边还有没刮的胡茬,看起来整个人好像没睡好。他没怎么说话,穿着打扮也没那么考究。气场上明显矮了一截。
大侄子在法庭上讲了另一个故事。
赠与合同中的别墅,是他父母,也就是去世的李老爷子的大哥大嫂出的资。三层楼的建材市场本来是烂尾工程,是他父亲联系香港的投资方出资拯救的。
虽然这些财产都写在了李老爷子公司名下,实际上是李老爷子替他父亲代持,所以现在的赠与合同是有理有据的。
我心头跑过一万头草泥马!难道是说,李老爷子留下的财产本来就是大侄子他们家的?
我不禁想,汪阿姨和李卓强母女俩知道这些情况吗?她们对待财产这么佛系,难道是因为怕受到牵连?
大侄子说,被质疑造假的赠与合同,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在他们家手里了。他说早就给汪阿姨看过合同,汪阿姨没有异议。
不对吧!汪阿姨说在李老爷子去世前,她从来没见过这份合同,也没听李老爷子说起过。
到底谁在说谎?
法官一时之间也不能下定论,这个赠与合同是真是假需要回去研究,就宣布了休庭。
汪阿姨一直在向我絮叨被侄子告上法庭,一家人撕破脸的不高兴、不堪。李卓强则是真的淡定,如果我讲她可以听一听,不讲她也不好奇。
汪阿姨告诉我,自己不知道李老爷子和他哥之间的经济往来。
我问是不是有可能赠与合同上写的就是李老爷子的真实想法。
李卓强明白了我问题背后的意思。她悄悄跟我说:“可能真的是俺爸的意思,他确实非常喜欢我两个堂哥。”
她又自嘲般地说:“俺大爷老说我是个女孩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李卓强总是气不过,有时候当着李老爷子的面,以为李老爷子会帮她说两句,但李老爷子听了只会笑笑,不多说什么。
“哪怕都是我爸的财产,他肯定也是愿意给两个哥哥一份的。”只是谁都没想到,能狠心到没怎么给自己的亲闺女留。
旁边一辆车缓慢驶过,明明暗暗的车灯在李卓强的面上扫过。她的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像是在陈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想她对自己的父亲,是失望的。
李卓强一直很崇拜父亲。她的人生大事,基本都遵从了父亲的建议。
大学专业选择临床医学,是听父亲的。进入医院找个稳定体面的工作,是听父亲的。嫁入与父亲是世交的家庭,当然也是听父亲的。
她做着无数人理想中的工作,不必为生计发愁,丈夫虽经常出差但十分疼爱她,婆家也好相处,孩子已经七岁。李卓强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李卓强看起来挺男生气的,没想到是个乖乖女。
失去了父亲,李卓强的情绪很复杂。她苦涩地说:“以前有俺爸,感觉大家都挺好的。俺爸一走,什么事儿都有了。”
仿佛她父亲就是她的人生和家庭的定海神针。
李老爷子在世时,两家人每年都在一起过年,做一大桌子菜热热闹闹的。李卓强是家族里最小的妹妹,大家都疼爱她。
当年她高考选专业,堂哥特别上心地出主意。生娃坐月子,嫂子送来的小衣服足够孩子穿到两三岁。李卓强是家里唯一的医生,她也会极力帮助家人,回报家人。
可能是想起汪阿姨天天以泪洗面,李卓强抱怨道,“现在弄的哥哥不像哥哥,嫂子不像嫂子”。
“争什么争,都给他们得了,太烦了。”这是会面结束,李卓强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睁大双眼,李卓强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也分辨不出是不是玩笑。
如果是,这大概是我听过最昂贵的玩笑。
我突然懂了李卓强为什么这么佛系,她虽然想要那一个亿,但她已经习惯于接受父亲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极度不公平,哪怕是将一个亿的财产拱手让人。
李卓强是重男轻女土壤下生长的牺牲品,即使她懂事、听话、争气,但她潜移默化接受并遵守了这样一个原则:女性要遵从父辈夫辈的意志,不争才是美德。
即使没有一个亿,李卓强仍有着普通人挣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遗产,还有体面的工作。
但我作为一个女人,我的心中充满了对李卓强的同情和不甘。
赠与合同开庭期间,我姥姥在医院化疗,陪床的依旧是我妈妈,舅舅舅妈别说来换班,住院快期间只来看了一两次。我让姥爷找舅舅换班,姥爷就说:“养儿养儿,儿子就是用来养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不在面前,不然我真要替妈妈和他吵一架。
妈妈说姥姥也很难伺候,姥姥疼的时候会拧妈妈来缓解痛苦,疼得妈妈直掉眼泪,妈妈再抗议姥姥还是拧。
我听了很生气,我想如果是舅舅陪床,姥姥一定是不舍得拧他的。
最让我觉得离谱的还不是姥姥的偏心,是妈妈的逆来顺受。
医院的事我气了很久,忍到姥姥病完全好了,我和姥姥吵了一架,想在家庭财产分配这件事上,替妈妈讨一个公道。
“我不贪图这套老房子,钱可以捐但我必须得要。我要我妈妈尽了孝道应得的那份财产,她付出的比舅舅多的多,得到的确比舅舅少得多,凭什么?”
凭什么儿子哪怕不付出也能获得最多,凭什么吸女儿的血去养儿子。
姥爷只会咒骂,说我:“书都念到驴肚子里了。”姥姥则是抹眼泪,冲我嚷:“给你们分,你拿走吧。”
妈妈生气地说我不该顶撞姥姥,让姥姥上火。说他们老一辈就是那个思想,说她也不想要什么,家里的一切,都给舅舅就行。
我在这个问题上再强硬也没招,妈妈就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带不动。
其实李卓强说的我也很理解。我们这个北方城市,是国内出了名的“男性就是比女性要尊贵一些。”
有好几次我正吃着饭,姥爷突然把吃完饭的空碗拿到我面前。我不解地望向他,他还会轻抬一下头,但就是不说话。
这时候妈妈或者姥姥就会习以为常地从我面前拿过碗,去给姥爷盛饭。
我从来没见过姥爷自己盛饭,也从来没见过他让舅舅或者弟弟盛饭。我很不理解,问妈妈为什么,妈妈只会让我别问了。
这里农村的那些女人不上桌的传说我也是见过的。
一日三餐,男人总会自动出现在桌上,最后上桌的一定是姥姥、妈妈、姨妈这些女性,哪怕舅舅就是个厨师也不会去厨房帮把手儿。
我想现在李卓强大概和我妈一样,有过不甘心,但更多的是逆来顺受的服从,习惯了自己作为女孩得到的总比男孩少。
哪怕那是她应得的。
开完庭没几天,汪阿姨和李卓强又来律所找我。我以为汪阿姨有什么新证据——毕竟一开始我就管她要证据。
汪阿姨拿出一张旧的银行转账回单,上面手写着“金色花园100万给刘菲搞理财”。
这个刘菲,是李老爷子大侄子的妻子,在银行工作。李老爷子生前给她打了一百万现金,因为刘菲说放在她这理财利率高风险小,一年就能归还本息。
当时两家关系好,一年到期了李老爷子也没往回要,继续由刘菲打理。
汪阿姨一开始悲痛欲绝,没想到这笔钱。后来她想起来要了,却要不回来了。
李卓强也去要过,刘菲说是她公公,也就是李老爷子的大哥不让给。
气得汪阿姨发微信问:“哥,今天我跟刘菲电话,让她把在她那理财的一百万转给我。刘菲说你不让转,我不知是否是你的意思,请您明白告诉我。”
汪阿姨等了三个月一直没等到回复,我一看汪阿姨发信息的时间,那时候大侄子已经在起诉汪阿姨了。
但是这个证据,也太瞎了。
转账回单能证明李老爷子确实给刘菲转过100万,但是转账的性质不明,李老爷子自己写的也没用,这属于单方陈述。实际上就是没有其他证据,证明这是委托理财。
我也是服了,真是一点直接的证据都没有。
汪阿姨哭哭啼啼说侄子一家的“不人道”,她说这100万,不一样。
写在转账回单上的“金色花园”,其实指的是小区里的一套房产。那是汪阿姨和李老爷子买的第一套房子,买房的钱是李老爷子下海经商挣的第一桶金。女儿李卓强不仅在这里念完了小学和初中,这里更承载着关于家庭的众多美好回忆。
后来他们虽然搬去了更大的房子,但这套房子一直没舍得处置。直到房子的年数长了,老两口才恋恋不舍地卖了100万。
“那是我的养命钱啊,他们还要占!”汪阿姨哭嚎着近乎崩溃,差点背过气去。
比起赠与合同里那些房产、土地,这套房子的价值可以说不值得一提,但是汪阿姨偏偏像丢了孩子一样,无助地话都说不利索,一个劲儿念叨大侄子“太贪了”。
可是她没有任何证据能描述这100万的性质。对我来说,又是个头疼的案子。
汪阿姨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在这个案子上多费心,她就靠我了。
我认识汪阿姨好几个月了,面对一个亿,她只会哭。现在她好像不一样了。
汪阿姨终于要努力去争取了。
赠与合同的官司那边,进展并不顺利。母女俩最纠结的是李老爷子什么时候签的字,现有技术鉴定不了。退而求其次,法院准备鉴定合同到底是先打印出来的,还是先签的字。
如果签字在先打印在后,那合同一定是伪造的。
与此同时,要求返还100万理财款的案子先一步开庭。汪阿姨高度重视这个案子,最应该被关注的一个亿反而被她抛诸脑后了。
李卓强拿出来一份和她大伯,也就是李老爷子的大哥的聊天记录。上面说李老爷子生前曾帮他大哥保存过一笔钱,正好也是100万。
虽然和李老爷子给刘菲理财的100万用途不同,但大家都是一家人,可以算是李老爷子已经把钱还给他们家了。
长长的聊天记录我打印成三整页a4纸,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用,只是有点可笑,有钱人家的事就是复杂。
开庭的时候刘菲去了。刘菲身量很高,有一米七五,长发被发箍绾到脑后,保养得相当不错。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刘菲竟然说这不是李老爷子打给她的理财款,而是老爷子生前送给大侄子一家商铺,但是老爷子一直在收房租。大侄子拥有这家商铺的所有权,应该拿回老爷子收走的房租,正好一百万。
我傻了,这一家人是想把汪阿姨母女吃干抹净啊。
刘菲确实有一份100万租金的租赁合同,商铺的房产证也确实是大侄子的名字。我在庭上微信问李卓强,李卓强也不知道对方这是闹的哪一出。
汪阿姨气得捶胸顿足,良久说不出话来。李卓强则是少有地露出忧色,问我胜诉把握有多大。
我已经感觉到,对方明显想把黑的说成白的。这时,李卓强提供的聊天记录就起了大作用。
第二次开庭前,我去电信公司给李老爷子大哥的手机号充了5块钱话费,得到了一张写着手机号和他名字的缴费单。
我当庭给法官展示了通过手机号搜索到李老爷子大哥的微信,证明了李卓强提供的聊天记录是真实的。
在此之前,他们为了推翻这个证据,故意修改了微信名字和头像。然而这种行为真的非常幼稚、可笑。
这笔钱现在有三个说法,我们说是打给刘菲的理财款。
而刘菲的说法是房租,她公公的说法是这100万是拿来抵旧账的,他们自己人都两种说法,足以让法官知道这家人在撒谎。显得我们说法更像真的。
法官训斥似的说:“让刘菲找他公公确认(聊天记录的真实性),不确认我也能判了。”对方律师低下了头,没说话。
休庭后我气鼓鼓地写了5000多字的代理词,法院最终采纳了我的意见, 判定刘菲不能证明这100w是租金,刘菲没有合理理由收这笔钱,所以要退还给母女俩。
汪阿姨胜诉了。她抱着判决不撒手,嚎啕大哭。
李卓强冲我笑了一下,说了声辛苦,随即去安慰起了母亲。
这对母女,终于为自己争取了一回。
赠与合同那边,鉴定结果出来了,是先打印再签字的。换句话说,李老爷子先看到了合同内容,后签的字。无法证明合同是侄子伪造的。
法院以此认定,赠与合同上的内容反映的是老爷子的真实想法。
汪阿姨和李卓强,输掉了价值一个亿的财产。
汪阿姨愣了一下,然后细细看判决书,改口说这个字不是李老爷子签的,坚持要上诉。我之前明明问了她不下十次,汪阿姨一直坚持说就是李老爷子的签字。
我知道,汪阿姨不相信也不能接受,李老爷子没把她们母女当最亲的人,宁愿把一切都托付给侄子,也不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继续上诉,就意味着汪阿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李卓强没说是否上诉,只是说“搞不好真的是我爸的意思”。
我有个有钱的亲戚,同样是个企业家,去世时留下了不薄的家底。当时他们家也有传男不传女的思想,但女儿积极提出了自己的正当诉求,最后姐弟俩平分了财产。
我还记得妈妈跟我说这事的时候,话里话外透着指责和鄙夷,认为女儿不该去争,让人笑话。
那时候我已经成为律师,还给妈妈普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但妈妈不以为意。我当时只觉得我妈中毒太深。
但是我猛地想起来,我妈虽然也被重男轻女的思维影响着,但她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是个女孩子。
我爷爷总是说,“孙子是眼睛,孙女是眼皮子”,意思就是孙子比孙女金贵得多。那时我刚出生,我妈对爷爷这套说辞很生气。
有次我爷爷边念叨“我要看看眼皮子”边进屋要看尚在襁褓中的我。我妈就挡着爷爷,愣是不让他看。
我不知道在我成长过程中,妈妈替我挡掉了多少类似的揶揄和不怀好意。来自外界的大部分对于女孩的恶意,妈妈都帮我屏蔽掉了。
在妈妈的保护下,我没有被男尊女卑的声音吞噬掉。
虽然妈妈在面对长辈时,无法摆脱这些所谓的“传统”,但她让我有了一个健康成长的环境。
所以即使面对老一辈时我妈很无力很委屈,但我不会被PUA,而是尊重自己的感受,习惯性地、大声地去表达不满。
后来我上学时读波伏娃,她写道: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我绝不让生命屈从于他人意志。”
“要做你自己。不要去追逐外界强加给你的目标,不要屈从既定的社会结构。”
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我配得上最好的。
打完这个案子,我的实习就到期了。我也离开了指导老师的团队,独立执业。
独立是个挺难的选择,毕竟那时候我还是个没啥资源的年轻律师。留在团队里还有工资拿,独立了连下个月的房租在哪都不知道。
我的爸妈,也在那时候,顶住经济上的压力和老人的念叨,帮助我付了首付,房产证上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我在律所实习,每个月工资2500,我爸妈从来没怪我挣不了多少钱,反而默默背起了每月5000的房贷。
现在想想我爸妈也太豪横了。
我很幸运地活了下来,现在甚至活得还不错。这几年我的事业有了发展,余下的房贷自然由我来还,而且已经差不多要还完了。父母和我所思考的,是如何共同撑起一个家,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去添砖加瓦。
除了感谢我自己去争、父母的托举,也多亏了指导老师对我的“放养”。
我的指导老师是律所的主任,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第一次全国律师资格考试中,第一批获得律师证的律师,执业年限比我岁数都大。
我们私底下都称他“老王”。老王的好处是给予实习生高度信任,无论多难缠多大的案子都放手让我们去做。
坏处是他天天在外面出差,我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常常是几个月见一面,都是临开庭他才回来。
我几乎得不到什么及时的指导,实习期全靠自己摸索。对于我一个非法律专业的人来说,要不是有律所其他律师指点,我大概会崩溃死。
有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案子,涉及几百号投资人以及四千万的窟窿,他放心让我自己去二审法院阅卷、提交证据、与法官沟通。
在这些大案的锻炼下,我成长飞快,实习期一到我就独立了。
我独立执业一年的时候,李卓强约我喝过一次咖啡。这时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担心消费超过30元了。
虽然她们争回了100万,但后续由其他律师代理的二审、再审都输了。李卓强找我,想问问还有什么办法。
大侄子已经顺利地把房产转移到自己名下了,汪阿姨天天在家看赠与合同上的签字,越来越怀疑李老爷子的签字是被模仿的。即使输了一次又一次,她还是不愿意接受判决。
虽然绝大部分财产都没了,但母女俩还有几个商铺和一套别墅,足够她们生活。李卓强其实早不想继续打官司了,她现在做的这些,只想让母亲心里好过一点。
她们这个大富之家的事情,我真的没啥好办法。
后来李卓强有问题还是会问我,我执业两年的时候,她给我带来一个炸裂的信息。
她的堂哥,也就是李老爷子的大侄子,去世了。
我被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据说大侄子早上打篮球时猝死,去世时才50岁,还刚刚升官。
我以为母女俩会很解气,李卓强却边说边哭。两家人早就不说话了,但出殡那天,李卓强还是去送了最后一程。
李卓强说,虽然不知道他们内部如何分配财产,但是这一个亿的财产的大部分已经转到了大侄子的儿子名下。二侄子因为只有两个女儿,没分到多少钱。
李卓强看着伯父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未成年的外甥,也就是这个家族的“长子长孙”,她在想,“争再多钱,有什么用呢”?
李卓强只想要自己的亲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侄子家也不是光欺负李卓强,而是坚持践行了“长子长孙继承制”。
被这套思维笼罩的家族里,曾经站在财产争夺战胜利一方的二侄子,不过是个备份。他只有女儿,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备份。
我觉得始终觉得,李卓强和汪阿姨就应该大大方方地争财产,不应该再产生耻辱感,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争不争得到是法律上的事,但不争就是在否定自己。
因为她们要争的不仅仅是一个亿的财产,更是在争一个妻子全身心奉献给家庭所应得的认可,争一个女儿作为继承人所应得的尊重。
然而一切都晚了。
李卓强、汪阿姨看重的几十年的亲情、爱情,都是假的。在李老爷子的人生和他规划的传承中,妻子和女儿只是过客,是用来过家家的玩偶。
这个真相,远比大富之家为了一个亿的财产大打出手,更残酷。
现在李老爷子死了,失去继承权的李卓强和汪阿姨被赶出了所谓的家族,已经没有一家之主和长子长孙来安排她们母女俩了。
她们是不是就能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我对这个问题,满怀期待能得到一个正向的答案,但现在做任何的回答,都为时过早。
李卓强是个很容易感到满足的女孩。
她习惯了扮演一个乖巧的女儿,懂事的妹妹,虽然活的比大多数人好得多,但是康不医仍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就像康不医的妈妈一样,明明是重男轻女思维的受害者,明明知道自己正面临不公,但她已经学会了忍耐,从心理上放弃了反抗。
李卓强也一样,她从心理上早已放弃了争这一个亿。
与其说“容易满足”,不如说这是一种“羞耻”。
她对争夺权益感到羞耻,对大声表达自己的诉求感到羞耻。
虽然不争也依然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总是缺少了一点精气神。
或许每个人,都有选择不争、不抢、不说的权利。
但康不医也想提醒一句:“被阉割掉野心和叛逆的人生,会很无趣。”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卡西尼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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