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生命中重要瞬间”的话题,
李银河回忆起的故事大多与“爱”相关。
走入暮年,她活得愈发开阔自由,却依然追随所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爱自己喜欢的人”,这是她时常与他人分享的人生哲学,也是她一生都在践行的事。
没有人会对李银河的名字陌生。作为当代中国颇具影响力的社会学家,她深耕的学术研究议题以及在公开场合的观点表达总能引发关注和讨论。许多人对她熟知,还源于她那段广为人知的爱情,虽然往事随风,但仍不断被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重新提起,津津乐道。此刻坐在我们面前的李银河,与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她几乎毫无二致。一生从事研究工作,她有着学者的严谨和自觉,提前拿到采访提纲,她认真地在每一个提问下标注好一条条笔记,以便回答时作参考,不漏掉每一个细节;面对追问,她也能随时抛出一串串精准的数据,辅助观点。谈话至兴起时,她的语气又会变得轻快而昂扬,脸上浮起笑意,内心浪漫自由的因子好似跟随着吐出的语句一同散落在空中,快乐在周身围绕。
李银河今年72岁。十几年前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退休后,她开启了规律而充实的晚年生活。虽然不再从事严谨的专业学术研究,她却从来没有停止关注不断更新的社会话题。拥有了可以支配时间的自由,她开始做更多自己感兴趣的事——写作、读书、观影,以及继续以不同的方式作出观点表达。
简单描述退休后的生活,李银河说起了在许多场合都提到过的“三段论”——把一天的时间分成三段,上午写作,下午阅读,晚上观影。退休十几年,李银河几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规律。“关于写作,前几年一直在写小说,最近更多写一些随笔。阅读就是到处找(书看),各种各样的书永远看不完。下午五点、五点半吃过晚饭,一直到晚上十点,这段是观影的时间,有时候看两个电影,剩下的一个小时再看一集剧。”细碎日常中,时间被她妥善分隔,安排得井井有条,却也塞得满满当当。她不太出远门,大部分时间喜欢待在家里,近些年连旅游都不太去了。“许多风景第一次看到觉得特别美,印象好极了,第二次再去不但没有什么新鲜感,还把原来的印象败坏了。”一直以来,李银河最怕重复,看到重复的风景就会慢慢失去兴趣,看书、看电影也几乎不看第二遍。年轻时从美国留学回国后,她曾经一度在北大当老师,但当老师讲课总是要重复,她不喜欢,“我就离开了北大,调到了社科院搞研究,搞研究就不用老重复了”。
阅读在李银河的过往人生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并且还在持续不断地影响着她。年少时经历过一段荒芜的时光,后来初入书籍的世界,她形容那种感觉像“不小心一脚踏进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满眼金银珠宝,太惊艳了!”后来她学习社会学,一生中做了十几个研究项目,写出十几本专著,每本背后都是大量专业书籍阅读的支撑。在这之外,“杂书”的阅读经验贯穿了她的一生。“哲学、心理学……更多的是文学,到现在,看书的标准就是能看得住,那些翻三五页看不住的就扔下了。”不久前李银河在自己的公众号分享了一篇近期的阅读书单,阅读量很快破了10万,这让她本人也颇感意外。书单所列的书目正如她所说,涵盖不同学科门类,不受形式、体裁所限,读来有趣便是最高标准。
与输入相对的是输出。李银河曾经读到过一个大体量样本的调查研究,结论显示人的一生中生产力最高的年龄阶段是60到70岁,第二高是70到80岁,第三高是50到60岁。这样的结果恰好在她的生活经验中得到了验证。退休后的第一个十年,李银河开始创作小说和随笔,小说写了十部,其中包括两部长篇和八部中短篇小说集,每本小说集大约有16万字,同时出版了多部随笔集。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退休后依然持续创作,这些都被李银河归因为“力比多”。“力比多”是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分析学概念,在李银河看来更确切的翻译是“生命力”。“你心里要有一股冲动去做这件事情。我这几十年所做的事情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所热爱的,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兴趣会非常旺盛,很有冲动。”退休后创作小说和随笔集,依然源于内心的冲动。“我写小说的时候好像有一种‘井喷’的感觉,每天早晨起来心里跃跃欲试。60到70岁那个时间段,简直每天一个题目,一篇能写几千字,这种冲动会让我感觉不是我在写,而是上天有一个力量抓着我的手在写。写小说的时候,感觉到的是生命力的迸发,我在精神上从没觉得衰老。”
每周三晚上七点,在团队伙伴的帮助下,李银河会在社交平台开启一小时的直播,回答网友们的提问,直播已经进行了几个月,效果还算不错。直播间里网友提出的问题大多关于爱情、婚姻和家庭,这是李银河研究的专业,也是她一直感兴趣并且乐于分享与表达的话题。她希望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年轻人更了解自己,解决一些他们的困惑。因为这些年她出版了一些分享人生感悟的随笔集,直播中也会出现更多关于人生哲学的提问,“好多人关注人生怎么样能有意义,怎么样能够在生命中找到自己喜欢的事。”
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对于自身处境的追问。“现在许多人会追问婚姻的意义,说我为什么要结婚,我不结婚行不行,我不生孩子行不行。这些在传统女性的观念里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她们绝对不会提出的问题。”
这些年,关于女性议题的讨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热度,角度愈发细致具体。虽然不再从事专业而系统的社会学研究,但对于李银河来说,婚姻家庭领域相关的最新热点现象一直是她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越来越多人开始尝试的婚内AA制,再比如大家不再把结婚当作恋爱的目的,认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反而更纯粹”。两性与婚姻关系中的新变化,是女性更加独立、更具备自我主体性的表现。长期的工作习惯让李银河对数字格外敏感,她再次抛出调查报告中的数据来佐证自己的观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本科女生的比例只有30%,如今这个数字是63%。越来越多的女性有了独立的事业、收入与不依附他人的人生,她们开始独立思考,开始要求自我实现。”
一生从事的社会学研究工作,被李银河概括总结为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去了解什么是基本事实,另一件是去解释这件事情发生的原因。”而基于调查研究得出结论的学者型工作方法,也影响着她的思考方式与日常生活。“一是任何事情都要去追求真相;二是要独立思考,不轻易相信任何说法;三是要有包容性,不轻易对某件事或是某个社会现象作出道德判断。判断一件事情的好坏不是社会学家的责任。”
李银河是中国最早的一批丁克,因此很早便在为养老作着准备。这两年她从外地搬回了北京附近,在北京向南约一小时车程的地方买了一处大房子,计划和另一对夫妇一起“抱团养老”。“跟我们一起抱团养老的这对儿夫妇是文艺爱好者,会好几种乐器,弹琴、唱歌都特别好,我们将来可能会成立一个小乐队,每周末大家聚在一块儿练一练。其中一位还喜欢写剧本,他说以后他要写剧本,大家一起排个小话剧。我也打算到时候学个乐器,加入他们的小乐队。”说起这些,她笑意盈盈,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却又马上补上一句:“但是我相信我不会投入太多时间在这儿,因为我更喜欢的是自己看看书、看看电影,我真正的娱乐在这儿。”
几年前,李银河写过一篇叫作《妈妈印象》的文章,讲述了母亲对自己的影响。“直到后来,我在作性别研究时,重新翻出了当初对妈妈作访谈时留下的录音记录,我才突然间意识到,妈妈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出类拔萃。”父母的自由恋爱给她带来了最初对于浪漫之爱的想象;母亲的工作选择和表现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后来的事业选择;母亲一生淡泊名利,念念不忘“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的烟云”,更塑造了李银河的价值观。而在这些之外,李银河还记得的是母亲始终平和的心态。“母亲经常跟我说,一个人活着就只能做她那点事儿,你把你能做的那点事儿做好就行。”就像在几年前的随笔集《一生所寻不过爱与自由》中,她写道:“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界限之后,心里就安静下来,不再躁动,不再焦虑,可以心安理得(无可奈何)地虚掷时光,可以轻松愉快(不然还能怎样)地用自己的时间和生命做些无所谓的事情了。”
李银河最近生活中的新感悟,是关于“参透后的乐观主义”。“当你宏观地看待人生的时候,你会知道人生最终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能面对这样的真实,你就’参透’了。参透之后的乐观主义,就是即使知道生命从宏观来看没有意义,但我们可以自赋意义,去实现和满足自己的所有欲望,去追寻美,追寻爱,达到自我实现。”李银河说,她从小便一路是学霸,总是得第一名,但似乎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是出于一种永远要当第一名的惯性,而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标。如今回想,人应该是有目标的。“我的目标就是要做一个快乐的人,身体舒适,精神愉悦,我的一生就要这样度过。”
策划、统筹 / Cashew Xin
摄影 / 李银银
采访、撰文 / 刘怡帆
妆发 / 嵘嵘(FEIYI造型师经纪管理机构)
助理 / 王泳钦
场地鸣谢 / 北京望京凯悦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