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作家、历史学者。生于1982年,2004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学院。致力于政治学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撰有《从黄昏起飞》《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百年孤影》《酒罢问君三语》《少年游》《岂有文章觉天下》《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鹅城人物志》《不为什么而读书》《激进之踵:戊戌变法反思录》《知识与国运:近世政治人的困惑》。校注梁启超《新民说》。
01
见识、权术与实力
“……政治人物对时代的影响与许多因素有关,其中最重要的三点,是见识、权术与实力。在转型时代,又以见识最为重要。权术与实力决定了影响的力度,见识决定着影响的方向。方向错了,影响的力度越大,损害往往也越大。慈禧太后面对的,恰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转型时代;她自己也恰是一个有实力、有权术却无见识之人。在近50年的时间里,慈禧太后的足迹几乎不出京城(除了庚子年西狩);她的知识结构始终停留在由《治平宝鉴》之类读物组成的传统治术里。她一直在与时代角力,而非与时代合作。最终,她没能将自己变成一个近代人物,也没能将清帝国变成一个近代国家。”(谌旭彬《大变局:晚清改革五十年》第四十八章“1908年:老太后的终极布局”,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年11月第一版,第623页)
02
方向感
在中国近代史这一块,我与旭彬兄的共识度高达十之九点九(唯一或最大冲突应在对蒋公的评判,他高一些,我则相对低一些)。譬如《大变局》第四十八章结尾这段话,我完全赞同,简直可作为《知识与国运》一书的纲要。当然,我们的措辞略有差异,他笔下的见识与手段,有时我会用学与术来表达,有时则换作知识或思想与手段。见识或知识,对应方向感。对执政者而言,方向感是最重要的东西,方向对了,事半功倍,方向错了,事倍功半,甚至无功可论,做事越多,反而危害越大。打个比方,就像开车,方向感出问题,则免不了开倒车,距离目标渐行渐远。
历史并无哲学与规律,时代则有大势与潮流。在此我想引用陈寅恪先生的一个概念:预流。1930年,陈寅恪为陈垣《敦煌劫余录》作序,开篇便道:“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学术如此,政治亦然。能够预判一个时代的大势与潮流,便是预流;执政者惟有预流,才能引导国家或王朝走上金光大道。
03
慈禧太后、李鸿章、袁世凯等都缺乏方向感
我们来看看晚清政坛大佬的方向感。慈禧太后作为最高执政者,知识结构大成问题,方向感相对最差。她常被时代推着走,进两步退一步,或者进一步退两步,在她手上,大清王朝步履蹒跚,摇摇欲倒,绝无可能完成现代转型。袁世凯的方向感,看起来比慈禧略好,实则并无档次差距,论知识结构,他也是旧时代的人物,用梁启超的话讲,“只能谓之中世史暗黑时代、东方式之怪魔的人物,而决非在十九、二十世纪中有价值的人物”。李鸿章虽然年长于袁世凯(相差三十六岁,已经隔了两代人),方向感却比晚辈要好,不过同样没有拉开档次差距。甲午战争失败,他反被打醒,头脑为之一新,已经隐约触及制度之变,然而如旭彬兄所言,终究未能进化到民权层面。要言之,以这三个人的方向感,领导洋务时代,自无问题,再往前走,则会迷路。
04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当然,我们也得注意个体所属的代际。李鸿章出生于1823年,到了象征洋务运动黯然终结的甲午年即1894年,他已经年过七十,这般高龄,知识再无突破,不当苛求。袁世凯则不然,甲午年仅仅三十五岁,辛亥年不过五十出头,正值壮年,头脑还这么陈旧,则必须严厉批评。我常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们只需做其使命所召唤之事,正所谓各尽本分。李鸿章显然做到了,袁世凯则没有做到,所以我对李鸿章不无同情,对袁世凯则多有谴责。与此相应,甲午年后李鸿章的言行与遭遇,还印证了另一点事理: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局限。
05
张之洞方向感最好
那么,晚清政坛大佬,谁的方向感最好呢?我以为当推张之洞。这里我们需要定义何谓大佬。大佬者,必须当国执政,所谓当国执政,并不一定表现在位居九五,或者担任军机处领班大臣、内阁总理等职务,像曾国藩、李鸿章在直隶总督任上,《清史稿》称“然中外系望,声出政府上,政府亦倚以为重”,权势之大,不亚于当时的枢府即军机处,因此皆可归入执政者之列。我们姑且来列举一下:满人大佬,如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恭亲王奕訢、庆亲王奕劻、文祥、荣禄等;汉人大佬,则有一条脉络:曾国藩(1811-1872)、李鸿章(1823-1901)、张之洞(1837-1909)、袁世凯(1859-1916)。这四个人,都是一时之杰,从生辰来看,正好是四代人。相比从曾国藩到李鸿章到袁世凯的衣钵传承,张之洞则外在于这条政治谱系。他的一生,我曾总结为“从清流到洋务到维新到立宪”,一向善于与时俱进,然而其与时俱进,并非投机,而基于深湛的学问与敏锐的意识。关于他的方向感,我们来看两个案例。
一是庚子新政启动之后,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打听到“奏复变法,毋偏重西”“不必拘定西学名目,授人攻击之柄”等消息,大失所望,在致其姐夫、军机大臣鹿传霖信中慷慨激昂道:
……大抵今日环球,各国大势,孤则亡,同则存。故欲救中国残局,惟有变西法一策。精华谈何容易,正当先从皮毛学起,一切迂谈陈话全行扫除。盖必变西法,然后可令中国无仇视西人之心;必变西法,然后可令各国无仇视华人之心;必变西法,然后可令各国无仇视朝廷之心。且必政事改用西法,教案乃能消弭,商约乃不受亏,使命条约乃能平恕,内陆洋人乃不致逞强生事。必改用西法,中国吏治、财政积弊乃能扫除,学校乃有人才,练兵乃有实际,孔孟之教乃能久存,三皇五帝神明之胄乃能久延……若不趁早大变西法,恐回銮后事变离奇,或有不及料者。(张之洞致鹿传霖,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初五日,见《张之洞全集》第十册,第8526-8527页)
二是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初七日,张之洞进京觐见慈禧太后,谈及预备立宪,断然道:“立宪实行,愈速愈妙,预备两字,实在误国。”对于开国会与制宪法孰先孰后之争,他与杨度等立宪派主张一致:“制定宪法,必须先开议院,凡政治措施,统由议院主裁,就是制定宪法,亦由议院决定,则专制力除,人心合一,将来宪法自易实行。”
根据这两个案例,我们可以清晰判断,晚年张之洞已经突破了长期挂在他名下的“中体西用”的标签或桎梏,而与立宪运动齐头并进。他是那个时代方向感最好的大佬,只可惜当国执政,不足两年,而且备受掣肘,壮志难酬,最终在“不意闻此亡国之言”“国运尽矣”的悲叹声中,一命呜呼。两年后,大清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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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政治人而言,行动比言说更重要
评判政治人,应区别于知识人。知识人的武器别无其他,只有观念,其战术,只能是用观念战胜观念。对于政治人,不仅要看他怎么说,更得看他怎么做。言说与行动的关系,具有一定迷惑性。我们需要注意这三点:第一,立言从来不是考量政治人的重要标准,如果一个政治人只能立言,所留下的遗产只有言说,无疑是一大失败与悲剧(立德也是如此);第二,相比言说,政治人的行动,更能体现其预判的方向;第三,对政治人而言,往往是行动使言说不朽,而非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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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与贼共情
友人F博士,对慈禧太后多有共情,我则不以为然,引唐甄《室语》云:“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然后道:“卿本佳人,何必与贼共情?”
钞一段旧论:“他也不容易”“他太难了”……这些话,施与街头的小摊贩,叫悲悯,施与庙堂的大人物,则是糊涂。评价政治人,宁从严,勿从宽;宁苛责,勿放纵;多论理,少说情,最忌同情心泛滥,须知小民与大人物共情,乃是人世间最危险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