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日报中央厨房-博古知今工作室】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考古队员拿着刚出土的文物,看着上面的简体字陷入了沉默……
队员们:这……是什么时候的?
队长:两周的吧。
队员们(难以置信):西周东周?
队长:不是,俩礼拜以前盗墓贼放进去的吧。
队员们:……
文物上出现简体字,这事儿的确离谱。毕竟,在我们的印象中,简体字是1956年国务院通过并公布《汉字简化方案》,《简化字总表》问世后才基本定型的。古人怎么可能会写呢?
然而,这种观点是绝对正确的吗?是不是无论什么文物,只要身上出现了简体字,就可以被认定为赝品呢?
这么难写,“偷个懒”不过分吧?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件唐代的瓷器。
这件执壶出土于唐代长沙窑,壶身上写着一句格言:“为君報此訓,世上求名利。”
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难道不应该是:“為君報此訓,世上求名利”吗???
这里的“为”咋会和现代简体字一模一样!?
再看另一件瓷器,上书大字二十个,前十九个都很正常,再看最后一个字——谁来解释一下,这个简体字“来”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只有瓷器这样?不不不,在书法作品中更多!隋唐年间,有一位书法名家——智永和尚。智永俗姓王,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如假包换的古代人,初唐著名书法家虞世南就是他的弟子。智永流传于世的名作很多,其中就有一篇《真草千字文》,长成这样——
《真草千字文》的写法很有意思,每一句话都写两遍,右边一列是楷书,而左边一列是草书,可供读者对比学习。然而就是这样一对比,就有人发现了问题:楷书“寒来暑往”的“来”字,草书“辰宿列张”的“张”字,以及草书“露结为霜”的“为”字,竟然全部都是简体字写法!
破案了,这是个恐怖悬疑故事。
打住,其实之所以写“简体字”,只是因为一个朴素的原因:省力。这也正是繁体字简化的第一个原因。
繁体字笔画复杂,难写又难记,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现代人,就连古人也为之发愁。一笔一画写吗?那样太费时间,光是想想都觉得手腕发痛。但如果写得太简单,就只剩下一根意味不明的线,不仅别人看不懂,就连几十年后的自己都未必能认出来。
于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偷懒”,古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化繁为简,只保留字的框架和特征,而省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笔画。这样一来,书写者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字形的束缚,写得又快又好不再是梦。
统统合并,汉字也玩“消消乐”?
而繁体字简化的第二个原因,其实与其说是“简化”,倒不如说是“合并”。例如在《倪宽赞》中,就出现过简体的“向”字。
《倪宽赞》据传是唐代褚遂良所作,短短四百余字,提及近六十个典故,历数前代名臣大儒,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西汉刘向。如果网上搜索一下,就会发现“向”字的繁体字写作“嚮”,除了偏旁“向”字底,头上还有一个很复杂的“帽子”。更有趣的是,就在《倪宽赞》的开头,还出现了一个繁体的“嚮”字。
这咋还一时一变呢?
无独有偶,在众多的《兰亭集序》摹本中,同样出现了这么一个“向”字。
一次还可以说是意外,两次可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难道大书法家们都会写简体的“向”?让我们把时间再往前拨,回到先秦时期就会发现端倪。在已出土的甲骨文中,“向”字是这样写的——
再看看“向”字的字形演变,无论是《说文解字》中给出的小篆字形,还是后来定型的汉隶,都是头上一个顶盖儿,盖里张着一张“口”。尤其是汉隶字形,已经和今天的简体字“向”一模一样。
这下破案了,原来“向”字不是被简化了,而是“返祖”了。其中的关窍还要从造字说起。“向”字的本义是“回响”,甲骨文写法是画一个房子,然后在房子里画一张“口”,表示人在房间里说话产生回音。
到后来,它的字形被其他字“借走”,成了假借字,意思变为“朝着北面开的窗户”,也就是《说文解字》中说的“北出牖也”。而为了表示它原本的意思“回响”,人们就在“向”字左边再加一个“口”字,“响”字就这样诞生了。
所以在诞生之初,“向”字就已经是类似今天的模样了。那么,为什么后来“向”字会越变越复杂,最后顶上一个沉重的“帽子”呢?要解答这个问题,就要从具体的语境入手。我们就以《倪宽赞》和《兰亭集序》中的两句话为例。
群士慕嚮,异人并出。(节选自《倪宽赞》)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节选自《兰亭集序》)
在第一句话中,“嚮”是向往、趋向的意思,和“向”字的两个字义都没有什么关联。而第二句话中,“向”是“从前”的意思,而从前的事情,就是不断在脑海中“回响”的记忆,正好能和“向”字的本意关联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这是因为在古代汉语中,“嚮”字和“向”字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字。为了书写识记方便,《汉字简化方案》就将这两个字合而为一,保留更简单的“向”字字形,并且将两个字的字义合并,就形成了我们今天使用的简化字“向”。
在汉字简化过程中,类似的案例还有许多,例如简化字“卜”字合并了“卜”(本意是占卜)和“蔔”(曾经见于“蘿蔔”,即“萝卜”)两个字,“虫”字合并了“虫”(读作huǐ,本意是小毒蛇)和“蟲”(读作chóng,本意是各种虫类)两个字,“丑”字合并了“丑”(本意是用手抓着扭,后来指十二地支中的丑时、戏曲中的丑角)和“醜”(本意是难看的)两个字,“号”字合并了“号”(本意是放声大哭)和“號”(本意是大声呼喊)两个字,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这样一合并,汉字的数量就少了许多,人们需要识记的字量也随之减少,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汉字的使用成本。只有两个字却能玩上“消消乐”,不愧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
此外,还有一些字明明关联不大,却常常被人们误解。举个例子,你知道“于”字的繁体字是什么吗?
或许有人会说是“於”,但实际上,“于”字的繁体字就是它本身。“于”和“於”原本是两个不相关的字,只是因为读音相近,近代时已经将它们混用,后来干脆就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字。但在古代,极少出现将“于”字写成“於”的情况。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懒”呢?
前文中我们说到,有些字之所以写作简体,或许是因为写作者图快,想要“偷个懒”。那么问题来了,这种做法只是书法家的个别行为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除了书法家之外,还有另一群更想“偷懒”的人。
唐代以来寒士渐起,一部分平民有机会读书识字。到宋元时期,雕版印刷术得到推广,使得书籍的制作成本大大降低,书价下降,底层百姓也能买来看。
同时,话本、杂剧、词等民间通俗文学形式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开辟出一片广阔的市场,养活了一大批百姓,如以写剧本、话本和作词为生的作者,以及抄书为生的手艺人。至此,文字的使用体量已经相当庞大。
写字的人多了,繁体字的缺陷就慢慢显露出来:写起来太慢了。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多赚几个铜板,抄书人们有时会“夹带私货”,时不时少写几笔,蹦出来几个简化字。
古代的读者们一看,这字虽然陌生,但连蒙带猜竟然也能读懂,慢慢地就适应了。
一个想写,一个愿意包容,久而久之,这些字就越来越多,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用法。这种简化字被称为“俗字”。在宋代刻本中,就出现过“号”“门”等俗字,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唐代敦煌写经残卷中已经有了俗字的身影。可以说,汉字使用需求的猛增是繁体字简化的直接动力。
所以,下次我们再看鉴宝节目的时候,如果有人拿着写了简体字的“文物”,先别着急给他轰出去,而要结合文物上的其他信息综合判定——没准不是赝品,而是老祖宗偷懒时的产物呢?
不过温馨提示,也不是所有简体字都不值得怀疑。
比如,如果一件瓷碗的底部款识写着:
“大明成化年制”——有可能是真的,再看看其他方面。
但如果写了:“亲,大明成化年制的哦~”——直接轰出去!
由于在民间广为流传,俗字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些俗字甚至因为使用频率过高,已经取代了正字。也因此有过多次“正俗之争”,到明清时期,正字和俗字之间已经达成微妙的平衡:官方仍然采用正字,至于百姓们写正字还是俗字,爱读什么字,只要不太过分,已经没有严格规定。
《宋元以来俗字谱》等文献整理了一部分俗字的流传情况,从中可以看出在宋代,一些俗字的写法已经足够简单,并且已经被大众广泛接受。1956年,它们直接被《汉字简化方案》吸纳,成为现代简体字的一部分。
《汉字简化方案》中明确指出,现代简体字的主要来源是古字、俗字、异体字和草书楷化字。也就是说,简体字并不是被“造”出来的,而是参考了众多的古籍,将同一个字的不同写法汇总在一起,最终选定其中一种作为“正体”。
除此之外,《汉字简化方案》还参考了《第一批简体字表》。这是20世纪30年代的学术成果。1934年6月,陈子展等学者先后发表文章,发出同一个呼唤:反对文言复兴运动,要求简化汉语和汉字,建设更加平易近人的“大众语”。这个主张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上,一时间四方响应,学者们纷纷加入讨论。
半年后,在陈望道、蔡元培、丰子恺、叶圣陶、郭沫若、胡愈之等学者的推动下,“手头字”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所谓“手头字”,就是上文中提到的俗字。《第一批简体字表》就在此时诞生,它整理了一部分常用的俗字,为后来的汉字简化奠定了基础。
从繁体字到俗字,再到今天我们使用的简体字,汉字简化是一个颇为曲折的过程,既要贴合大众的使用需求,又要尽可能保留汉字的原貌。时至今日,规范化的简体字已经成型,在使用它们的同时,我们也应了解汉字源流,明白它们如何被创造出来,又是如何在点横撇捺间记录生活,乃至讲述历史,承载一个民族数千年的记忆。
参考资料:
1、长沙窑课题组《长沙窑》,紫禁城出版社,1996
2、《宋拓隋智永真草千字文册》
3、《倪宽赞》
4、《兰亭集序(神龙本)》
编辑:周斌 詹茜卉 胡心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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