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他回来了,他说想见你一面。”

妹妹站在灶门口,声音轻得像一根烧断的柴火,屋里顿时安静得只听见灶膛里火噼里啪啦的响声。

妈手里的铁勺停了半天没动,抬起头时,我看见她眼圈红了,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见什么见?”她低头继续翻着锅里的菜,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走了这么多年,还回来干啥?”

那天晚上,妈多煮了一锅菜,可谁都没怎么动筷子。

我们几个坐在桌前吃饭,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妹妹几次想开口,最后都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我看着妈低头吃饭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说呢,这几十年,她过得太苦了。

我妈叫钟秀兰。

她年轻时是村里出了名的好看,勤快又泼辣,干活比男人都利索。

1982年,她嫁给了我爸钟伟民。

那时候,我爸是村小学的老师,戴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村里人都夸他有文化。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几张桌子拼成的酒席,几盘花生瓜子就算热闹了。

那时候我妈笑得很甜,村里人都说她嫁了个有出息的男人,以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婚后头几年,他们的日子确实过得不错。

我妈在家种地、伺候公婆,还得带着刚出生的我。

家里虽然穷得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但妈总是把屋里打理得干干净净。

我爸每天教书回家,饭热着,衣服洗得干净,家里井井有条。

那几年,我爸逢人就夸:“我媳妇儿能干,娶了她,我这辈子值了。”

可谁能想到,1989年,我爸被提拔成了村小学的校长,一切都变了。

从那以后,我爸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开始讲究穿戴,喜欢穿一身白衬衫、黑西裤,皮鞋擦得锃亮,去村里开会时总是背着双手走,见谁都点头微笑。

妈说他变了。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什么叫“变了”。

只知道我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回来,也总是皱着眉头,看什么都不顺眼。

妈问他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他只是摆摆手不说话。

后来,村里开始有一些闲言碎语,说我爸在外面和一个镇上的女人走得近。

妈听了这些话,气得脸都白了。

她拿着扫帚就要去学校找我爸算账。

外婆拉住她,说:“秀兰,家丑不可外扬,别让人看笑话了。”



妈听了外婆的话,忍住了没去学校,但她心里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果然,没过多久,我爸回家,丢下一纸离婚协议,说他要和妈分开。

他说他不想再过这种“土里刨食”的日子,他要去镇上发展。

妈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哭着问:“伟民,你咋能这么对我?咱们的家,咱们的孩子,你都不要了?”

可我爸铁了心,什么都不听。

他搬到镇上,和那个女人住在了一起。

妈彻底崩溃了,但她没去闹,也没去求。

离婚后,她还是住在老家,伺候公婆,拉扯我长大。

村里人都替她不值,说她傻,说她吃亏。

可妈总是说:“人不能没良心,我公婆待我不薄,我不能撇下他们不管。”

那些年,妈过得特别苦。

她一个人种地、养猪,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晚上还得给我辅导功课。

好几次,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补衣服,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问她:“妈,你累不累?”

她总是笑着说:“不累,妈挺得住。”

而我爸离开我们后,日子却过得风光。

他和那个女人结了婚,住在镇上。



后来,我听说他在岳父的关系下,调到了镇上的中学当校长,工资翻了好几倍。

每次过年,他会让人带点钱回来,说是给我和妈的生活费。

可妈一分钱都没动,全存进了外婆的柜子里。

2005年,我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工作。

妈高兴得不得了,说我争气,给钟家长脸了。

那年,我结了婚,妈本来可以和我一起住到城里,可她死活不肯,说她习惯了农村的生活,城里住不惯。

她一直守着老家的几亩地,忙忙碌碌,像是停不下来。

2015年,外婆去世了。

丧事那天,我爸来了。

他一个人站在灵堂外,低着头,不敢进来。

村里人看见他,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没良心,说他对不起我妈。

我爸脸涨得通红,想进来帮忙,却被妈冷冷一句话堵了回去:“你不用管了,这是我家的事。”

那天晚上,我妈一个人坐在屋里,眼圈红红的。

她说:“小伟,妈没本事,没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可妈问心无愧,这些年,我对得起你,对得起公婆,对得起这个家。”

2019年,我爸突然托人带话过来,说他得了重病,想回村里住,想见妈一面。



我把这事告诉妈,她只是闷头烧着柴火,过了很久才说:“不见。”

可转头,她拿出了外婆柜子里的存折,说:“把这个给他送去,治病要紧。”

我劝她:“妈,那钱是您辛辛苦苦攒下的,为什么还要给他?”

妈叹了口气,说:“小伟,他再怎么不是东西,也是你爸。我不想见他,但你不能不管他。”

我听了这话,心里难受得厉害。

第二天,我带着存折去了镇上。

我爸瘦得不成样子,看到我,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哽咽着说:“小伟,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我没说话,只是把存折放在他床头,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妈一个人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下地干活。

村里人劝她:“秀兰,你也该歇歇了。”

她却笑着说:“我歇不下来,闲着难受。”

后来,听说我爸的病好了些,搬回了镇上。

可他一直孤零零的,村里人都说他活该,说他这是报应。

可妈从来不说这些,她只是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种地、养鸡,偶尔去城里看看我和孙子。



今年春节,我带着孩子回了老家。

吃饭的时候,我问妈:“妈,你后悔吗?”

妈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后悔。人活一辈子,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良心不亏,就没啥可后悔的。”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妈这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可她从来没怨过谁。

她说:“小伟,妈这一辈子,心里一直有口气。这口气,不是恨谁,也不是怨谁,是为了告诉自己,咱做人,得站直了,不能弯腰。”

我妈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天。

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深,可她的眼神却特别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妈这一生虽然苦,可她从来没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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