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德亮
李钟声是岭南新时期最早从事报告文学写作的作家,也是岭南最具影响力与特色和代表性的报告文学作家。他的许多报告文学作品一发表,即在社会上和文学界产生强烈的反响,并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有的还被选入中国最权威选本《中国新文艺大系·报告文学卷····1976—1982》,是广东唯一入选该书的作家。他的作品,堪称开创了广东报告文学的新天地。最近,他将其二十多年的报告文学结集成《李钟声报告文学选》(百花文艺出版社),使笔者得以全面领略感受其艺术创作特色。
一、李钟声的作品证明:报告文学可以塑造生活中典型生动的艺术形象
一些文学理论家根据恩格斯的经典论述,即小说创作应该塑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无疑是非常正确的。但笔者认为,报告文学的生命力和魅力所在,亦在于塑造出现实生活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指出:“主要人物是一定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作为最直接反映时代与社会生活的报告文学,理所当然要塑造出富有时代特征的典型人物形象,反映社会本质,推动历史前进。李钟声的报告文学的最大成功,就在于塑造了一大批区别于小说的合符现实生活的真实的典型人物形象。如中篇报告文学《一个英国皇家水兵的传奇》中的大卫,《特区,那歌星的梦》中的贺穗心、《小家与大地》中的陈光保、《思量寄与谁家》中的叶剑英副主席,《落难者和他的爱情》中的郭光豹、《走近绿丹兰》中的李贵辉、《囚徒—一个剧作家的遭遇》中的赵寰等等,都是富有血肉的、既真实又典型的人物形象。
这些人物为什么可称为“典型”?
一是这些人物具有高度的概括性。这种概括性不是小说创作的张冠李戴和虚构,而是要求报告文学作家“戴着脚镣跳舞”,将写作对象中具有本质特征的事迹挖掘表现出来。这是报告文学的典型化手段。李钟声选取的人物对象,并非是“先进人物”之典型,而是最能反映时代精神和有丰富内涵的“人”,内中不乏普通知识分子和平凡的劳动者,通过精深的概括和刻划,而成了艺术典型。比如他笔下的海康县委书记陈光保,健力宝的李经纬,英国皇家水兵、国际主义战士大卫,诗人郭光豹,剧作家赵寰、歌星贺穗心,特区的物业管理者詹前仕,这些人物与时代大潮共沉浮,与时代共命运,他们的人生经历平凡丰富,多姿多彩,他们的事迹繁多,这就要求作者一方面要根据真实性的原则,真实地再现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另一方面,还要按照典型化的方法,努力表现生活与时代的真实和事物的本质精神。因而,从叶剑英、陈光保、大卫、贺穗心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历史风云变幻的面貌和时代搏脉的剧烈跳动。
二是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具有强烈的个性化特质。报告文学的创作与小说有很大的区别亦有相同的要求之处。报告文学创造的是真实的人,但人物形象塑造的过程同样是离不开典型化的过程。要写出优秀的人物报告文学,必须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李钟声的报告文学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塑造了一大批真实生动的、富有个性特征的人物形象。
李钟声是如何刻画人物的?
他很在意以独特的细节描写去表现一个人的个性。没有细节的报告文学必然是缺少血肉苍白无味的。李钟声的作品不仅情节生动,且善于选取最能表现人物个性的细节。比如《一个英国皇家水兵的传奇》中的一个细节描写:
大卫听了,心如火燎。柴油机,是整个印钞厂的心脏。它不转,整个印钞厂都将瘫痪下来。这哪行!他眨巴着一对蓝眼睛,用手摸着头上的金发,嘴唇抿得紧紧的。“嘿,有了!”他猛一拍大腿,几乎是与危声不约而同地一齐跑进工具房。他们找来一根像齿轮般的废钢轴,锯下一小段,拿出锋利的锉刀,两人连夜锉了起来……
这一活灵活现的细节,生动地表现了大卫对解放区的热爱和他的意志、毅力、技术、智慧。又如写郭光豹:
郭光豹紧闭嘴唇,剑眉高扬,“噔噔噔”地走到台前,掏出一支钢笔,在逮捕证上堂堂正正地签上“郭光豹”三个字,然后“啪”地一声,将笔摔在台面上。
这一细节,生动有力地表现了郭光豹不畏权势,蔑视林彪反革命集团淫威的本色精神与倔强性格,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钟声善于在采访中挖掘细节,也擅写细节。他的报告文学作品大厦,是由一个个命运独特的人物支撑的,而这些人物,又是由一个个生动典型的细节构成的。细节,使他的人物变得具体生动、丰满、传神,使他的作品可读性强,令人喜爱。
生动细腻的心理描写,这是李钟声报告文学的高人一筹之处。李钟声善于刻划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内心的情感活动突出人物的个性特征。比如《特区,那歌星的梦》写贺穗心思念女儿的一段心理活动:
……此刻,起风了,宁宁该吃晚饭了吧?跟婆婆生活习惯吗?秋衣是否短了呢?她该天天都像自己想她那样想妈妈吧?独生女才6岁,将她送到人地生疏的乡下,做母亲的是否有点狠心呢?不。孩子应该让她锻炼过独立生活,她将来不是想当演员吗?想到这一点,贺穗心抹去眼角的泪滴,偷偷地笑了……
作家对主人公这一心理活动描写,生动真实地表现了贺穗心强烈的事业心同时又深深地眷恋女儿的崇高母爱之情。作家拨动了主人公精神内核的人性的琴弦,当然会打动我们的心灵。又如《一个英国皇家水兵的传奇》,写大卫与同志战友的情谊:
静寂的夜。大卫心情久久难平。他想起来到中国大陆游击区印钞厂的生活,战友的照顾、关怀、危声的为人……这一切,完全与他在故乡机械厂当童工时不同,同当皇家水兵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有天壤之别……他想到,处在温暖的革命大家庭中,唯有更好地工作,才能报答同志们……
这段心理描写,既反映了中国解放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区别,又写出了大卫留在新中国、为新中国服务的心理基础。
李钟声在描写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时,常常展开文学的想象的翅膀,运用浪漫主义手法,通过潜意识、梦境写人物。这其中最浓墨重彩的当数《落难者和他的爱情》。这篇作品有两大段“悠悠梦境(一)”、“悠悠梦境(二)”,用了近万字篇幅写暗恋郭光豹的年轻女教师郭蔷的“梦境”(亦即心理活动),将郭蔷对诗人的钦佩、同情、担心,对恶势力的恨等美妙复杂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凄美动人。当然,这梦,不是虚幻的而是合符真实的,因为它融进了郭光豹的坎坷经历,令人读之,深受感染。
李钟声的作品随处可见人物语言的精彩描写。人物语言是小说中最常见的笔法,它是展现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富有个性的人物语言,可使读者如闻其声,人物个性呼之欲出。如《小家与大地》写县委书记陈光保与女儿陈忠喻的对话。女儿一次次恳求:
“爸爸,将我调回城吧。”说着,泪水流下来了。
“你不要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权力的庇荫,”陈光保对女儿一向慈祥的脸色骤然变得冷若冰霜,语气透出庄重与深沉。他索性将几个在家的孩子一齐叫到眼前:“你们都不要抱这个希望,这个幻想。路,在你们的脚下。要用你们自己的知识和本领去开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记着,这就是我们陈家的家规!”
寥寥数语,就将一个共产党领导干部廉洁无私的品格反映出来了。又如写大卫改革沉淀器成功,工厂有人表扬他说:“一个外国人,对工作有这种负责精神,真不简单!”大卫听了,像给马蜂蜇了一下似地差点跳起来,说道:“我从没把这里看成是别人的国家,我是来中国干革命的,干革命,能不负责任,不讲效率吗?”画龙点晴地反映了一个外国人的中国情,革命情,一颗纯净透明无私的心闪耀在读者面前。李钟声对报告文学的创新和对语言驾驭的成熟,还表现在他有时敢于大段大段,甚至整节地运用对话,如中篇报告文学《龙珠吐艳》第十二节《呵!早枯的露珠》,全节四千字,全是作者与主人公詹前仕的对话。通过对话,一方面反映了主人公姐姐的命运遭际,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反映了主人公的人情味与人性美。
李钟声的作品就是这样,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段,精雕细刻地塑造出一个个艺术形象,有勇于开拓创新的李贵辉,有廉政勤政一心为民的陈光保,有充满睿智与赤诚的大卫,有刚直不阿的诗人郭光豹、赵寰,有美丽而艺德高尚的贺穗心,有心系人民的叶剑英元帅,有谦逊、和善、富有童心的陈遇荣……无不形象鲜明,栩栩如生。
二、李钟声的报告文学洋溢着浓郁的诗性品格与超拨之气
读李钟声的报告文学,总感到一种美的气息与激情在氤氲、弥漫,仿佛步入了一个诗一般的意境。李钟声创作报告文学,在品位上是有其独特追求的,他绝不罗列材料,不粗制滥造,不被事件捆了手脚,每一篇都力求跨越一个艺术高度。
李钟声创造美的境界,主要是善于营造一个美的典型环境。他善于用抒情的笔调制造时代与生活氛围。
一是诗化的环境。作者是诗人,因此喜欢用诗的语言描写环境。如《小家与大地》一文的开头:
蓝得透明的南渡河水,从雷州北面的遂溪山间流来,在半岛腹部犁出一条长长的水道,经过海康县境,坦坦荡荡地直奔南海而去。河水滋润着两岸肥沃的良田。瞧,一望无际的田畴翻卷着金浪,沿岸的果木飘荡着香甜,鹅鸭嘎嘎欢鸣,耕耘者撒下笑语……呵,这就是今日雷州的土地!
这段文字描绘了海康秀美如画的风光,创造了一幅令人神往的意境。
善用幻化、跳跃,蒙太奇的手法,使其所营造的文学境界摇曳多姿。如《特区,那歌星的梦》:
她脑子里的艺术联想的幻影摇晃着,变幻着,神思蓦地飞向数千里外的宝塔山、南泥湾,又急急驰向眼前身边的城……——延河……深圳河……
——古老的窑洞……现代化的从罗湖向上步伸延的新楼……
——雪原上星星点点的篝火……边界线铁丝网前游龙似的灯串……
呵,特区,特区!一种似二重奏的谐音那么强烈的音律震荡在她的心田!
丰富的跳跃式联想,精炼而富有诗意的语言,“二重奏”的谐音,使作品具有高、远、美的内涵与特质。
情与理的交融,使其作品深邃邈远。“情”,即抒情,“理”,即议论。李钟声的报告文学有时爱用抒情的笔墨。有时是借主人公的口与心理活动抒情。如《小家与大地》。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鹰翅眉下深沉的目光投向了眼前这辽阔的大地——
呵,这就是祖国巨人脚上的一只靴子般伸向南海的雷州大地!这就是历史上长期被贫困、荒凉所困扰的大地!多少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只孕育过炸地的惊雷和长年的苦旱,只留下过寇准悲戚的慨叹,苏东坡向天的长吟和一批批流放者的脚印……
这段文字很长,恕我只引用三分之一。主人公对祖国、人民的爱情衷肺腑,表露无遗。有时是作者的直抒胸臆,这类例子很多,不必一一例举。“理”即议论。李钟声在其报告文学中不时发表一些议论,或抨击腐败、阴暗,或品评主人公品德,或议论社会问题。请读这段文字:“是的,在引进现代化的管理和现代化的设备之时,假如完全抛弃中国人的自身的传统美德这一社会运转机制的润滑剂,那么,中国的改革也许不可能成功,中国的现代化,是必须建立在中国这样一个民族的土壤之上的。”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的思考是多么深刻!又如:“如果我们有人去研究一下中国各级领导干部的家庭,那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经过长期战火洗礼的中国,有许多干部都是从乡村走进革命队伍里的。他们在胜利的炮声中,带着一身泥土气息,走上了热闹的城市的工作岗位。他们虽然身居闹市了,但与农村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人在乡下还有魂牵梦绕的亲人,有儿时伙伴、父老乡亲……于是,常常就有人寻进城来,找他们求这件办那件不容易撕开情面的事情。”这段议论同样深刻。它不仅解剖了中国城市干部的家庭,还深入分析了他们与农村的天然联系;分析了中国城乡的特殊性与普遍性,从普遍的现象中作者发现了其规律与根源,从而显出了作者深度而犀利的眼光,思想深邃且有概括力。李钟声是著名的评论家与著名诗人,因此,他的作品诗情与思辩相融洽,显出诗人的激情与评论家的睿智,哲学家的深刻,使其作品跨上了很高的思想艺术高峰。
三、李钟声的报告文学在形式上呈现灵动多姿态势,展示出结构美
李钟声报告文学在架构上是多样化的,是为其审美追求服务的。他在反映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生活时,做到了“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梦丝之乱”(见《文心雕龙·附会》)。
具体而言,有宏大叙事与具体画面场景相结合的架构。如《深圳去来》,宏观地描绘深圳特区初创阶段的风貌(当然并非全景),又具体细致地描写了罗湖、深圳河、石头城等正在蓬勃发展的景观,有场面的铺排又有个别的细腻刻画。《紫金山门开》也属此类。再一种是以主人公命运沉浮为主线的。如《一个英国皇家水兵的传奇》。先从主人公大卫一九四九年七月踏上黎明前中国大地写起,然后再回叙主人公此前的经历,再写大卫解放后的坎坷,线索不并复杂,但读者为大卫的命运所牵引,为他的精神而感动,为他的坎坷而感叹。还有书信式,如《珠海书简》。更多的是作者深入现场采访所见所闻所思为楔入点,其间,灵活运用蒙太奇、倒叙、描叙、对话等方式,使作品更显真实、亲切,潇洒自如、跌宕多姿。在此,特别要论及《小家与大地》。构思之精妙,人物形象刻画之成功,堪称报告文学之典范。作品以海康县委书记陈光保去省城开会回来途中车上的见闻为线索,将他一生几十年的事迹浓缩在几小时内,颇似一篇精致的短篇小说。这篇作品与作者其他作品一样,充分体现出其鲜明的个性色彩。作家在此,运用“心理时间”的观念,将陈光保心理记忆中印象最强烈的事件突出来,造成跳跃的效果。作者浓墨重彩地写了陈光保不为女儿忠瑜谋职业、为不弟弟陈平开后门以及拒收属下礼金等几件事,叙事上突破时序,给读者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其次,这篇作品实际上是主人公心灵历程的“全息摄影”,我们读出了主人公对党与人民、土地、事业的挚爱,对子女兄弟的无私大爱,对不正之风的深恶痛绝。“意识流”技巧的借鉴,场景转换推移的生动描写,历史与现实的巧妙组接,使这篇作品显出不同凡响的魅力。《健力宝沉思录》的结构同样别开生面。作品以“沉思”契入,这“沉思”有思考、有反思。每一节都有不同的“思”,既开掘了人物内心世界,又写出了作者对人物、事件、命运的思考,这种外在的叙事角度和内在的叙事角度并用的手法,避免了结构的平面化,便于揭示人物的灵魂。这部作品可说有两条情感(思想)线索,一条是作者本人的情感与思考,二是主人公的故事、情感及思考,既有作者心理角度的发射,也有主人公心理的折射,有时则是互相交织,最后织成了图案精美、令人赞叹的艺术精品。如此结构佳制,倘若没有对生活、人物的深刻认识不行,没有深刻的思想亮光不行,没有高超的艺术驾驭水平更不行。因此,可以说,李钟声的报告文学显出一种构思的巧妙表现的纷繁有序和开放美。它放而不乱,又显出一种自然美。
总之,李钟声这部报告文学选,所以能跨上了一个思想艺术的制高点,人物典型形象塑造得较为成功与丰满,语言与结构情节多彩而引人,有撼动人心的艺术力量,这都应归功于,作家在真实地“报告”的前提下,着力于“文学”上下了极大的功夫。真实的“报告”是报告文学的生命,而“文学”打磨的功力,也同样关系着报告文学的生命力。可以说,这两者是互为关联缺一不可的。在当前的报告文学界,我们在强调前者的同时,应该大力呼唤后者。
(原载国家中文核心期刊《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年第1期)
李钟声,资深报人,高级编辑。毕业于暨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南方日报报业集团副总编辑兼南方日报出版社总编辑。广东省政府参事,终身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曾获中国当代文学表彰奖及广东鲁迅文艺奖等省级以上奖项10多项。出版有《粤派批评名家.李钟声集》《漫论特区文学及其他》《李钟声报告文学选》《岭南画坛60家》《陈永锵十日谈》等著作18部。 是国内最早关注特区文学创作的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