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于浮世》为作家洁尘日本旅行随笔系列的最新一本,作于她赴日之旅的第十五个年头。在二十多次的旅行期间,洁尘徒步于日本的山川,又辗转于文人墨客的寺院、宫廷、故地。她将日本文化中的人物、作品和故事,融入自己旅途的所思所感,在对俳句的赏析中感知着日本这片土地的美的肌理。带着诗句上路,既像一场美学的历险,又是对另一种生活的奔赴。


《行于浮世》,洁 尘 著,湖南美术出版社2024年12月版

>>内文选读:

自序:出门一步,即成旅人

与谢芜村句曰:“秋暮,出门一步,即成旅人。”

好些年来,我和同行友人游逛日本,一年四季都去过多次。仔细想想,秋暮的旅行最多。对照着多年来阅读的俳句,好多景色都被印证了。或者说,因为先入为主,也因为俳句那种特有的瞬间感,每每景色在前,也就被我定格于刹那。文字的想象空间无比广阔,可以被印证的渠道多种多样。相比网上海量的照片,从俳句出发,对于我来说,景色的确定性和由此获得的满足感更为强烈。

我对俳句的爱好发端于彭恩华先生的《日本俳句史》,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至今还在我书架上的显要位置。爱好俳句,是因为它是世界上最短的诗吗?是因为它篇幅的精练吗?中国古诗也足够精练浓缩。我想原因在于,第一,我喜欢它的季语,它的四季更迭,与天地万物之间呼吸应和的循环感,让人感觉十分贴切安心;第二,它的瞬间感,它在瞬间之中的那些温柔、怜悯、错愕、惊喜、狂躁、安静、怦然心动、轻微的神经质……非常符合禅宗所强调的“当下”这个概念。

俳句研究学者姜文清先生编著的《日本俳句长编》一书中,他在前言谈到中国古典诗词与俳句的区别时说,前者是诗或诗的片段,后者是句,中诗追求丰美意象和深厚意味,而俳句则更注重精省性和余味之美。俳句为句,并非完整的诗歌,不尊崇起承转合之要求。仅是起,也止于起,之后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开启顿悟之门,由门望出去,大千世界摇曳生辉,窥一斑而见全豹,以有限展示无限。郁达夫说:“只十七字母 —而余韵余情,却似空中的柳浪,湖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袅袅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细嚼反刍起来,经年累月地会使你如吃橄榄,越吃越有回味。”

我平日里生活在中国西南的成都。成都这个城市,有很多好处,但四季的界限不太分明,春秋太短,各自也就一个月的时间,有点敷衍了事的感觉,冬夏很长,但就冬夏的质地来说,却相对稀松,冷不到哪里去,也热不到哪里去。一年四季,满目葱郁,万一从天而降几颗雪花,还没等飘落到地上,满城已经嚷嚷开了。成都冬天的标志性兴奋话语是:哎呀,下雪了!雪在哪儿呢?看到了吗?

我喜欢日本的四季分明的气候,基本上就是规规矩矩的各自三个月,进而很喜欢由此带来的鲜明的四季景貌。

俳句可以说是应四季而生的文学形式。其中包含的“季语”这个要素,可谓是对俳句之提炼。有的季语十分明显,以时令花木和蔬果为季语,一目了然;有的则比较隐晦,涉及日本人自古以来的风俗、物件、用品等等。俳句本就呈足够纤细的形态,季语有的时候则在纤细之上更为幽微,有点睛之效,就那么一丁点儿,熠熠生辉。

日本现在还有不少俳句写作爱好者,我在日本很多地方都看到过俳句投稿箱。

京都的落柿舍门口的售票处,不仅有投稿箱,还摆放了很多名为“落柿舍”的自办报纸供人免费取拿。报纸很简单,十六开,10 页,黑白印刷,有不少关于落柿舍、向井去来、松尾芭蕉的文章,还刊行了不少被选中的俳句投稿。我在2016 年冬天探访时拿了一份留作纪念,它是平成二十八年(2016 年)的秋季号,按通卷排序已经是第 222 期了。计算一下,倘若一年四期,这份报纸已经办了五十多年了,真不容易。

日本有一个出版计划叫作“一百年俳句计划”,其中的一个出版项目是当年的俳句季语例表,每一天都有一个季语。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什么规格,也不知道是哪里主办统领的,甚至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其他出版项目,但就我在松山的正冈子规纪念馆中无意买到的2019 年的季语例表来说,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看来,每年的季语例表都会有变化,所以才会有年份的标注。

俳句中的季语太多,如何运用也大有学问,我没有能力深入研究,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些词汇组合出来的意境。

大自然既深奥又浅显,词汇的提炼延伸了人的想象力,也强化了人的感受力。俳句的四季,跟历书的四季一样,立春到立夏为春,立夏到立秋为夏,立秋到立冬为秋,立冬到立春为冬,循环往复,绵延不绝,不知何为始,也不知何为终。万物之间,人像一滴露珠一般存在着,小林一茶有俳句曰:“露珠的世啊,露珠的世,虽然如此。”季语的作用就像是这一滴露珠,折射着世界和人心。

关于本书的俳句译文,来自各种版本—太多了,感谢译者们。其中也有少量是我自己译的。这些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半吊子式的日文学习,在俳句这种语境中,半吊子反而发挥了作用。因为俳意更多来自语感和词义之间微妙的、似有断裂的化学作用 —一知半解反而平生留白之趣,而且因为从事着跟语感和词义打交道的职业,所以我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相通的窍门和视角。

《行于浮世》是我继《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和《深过最深之水:日本艺术行走随笔》之后的第三本日本行走随笔。此书以我的美学框架作为结构,比如,利休的留白、定家的否定、三岛的对岸、谷崎的阴翳……禅宗的意味如何外显,又如何内化?

所有的行走和阅读,其实都是在寻找“我”的存在:寻找我的胆怯之所在,又在胆怯中寻找我的安神之所在。十几年里,我前往日本采风已经二十多次了,并伴以大量的阅读,在文学艺术和东方美学哲学这些领域尽我可能地学习、钻研和思考 —这是我的兴趣所在。走得越多,读得越多,无知和混沌的边界也就越发清晰和绵长,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阵的恐慌和无助。

我是在俳句的阅读过程中把创作所必须具备的“无他仅我”这种心境逐渐深化于心的。不要去寻求被看见,“我”则充满了整个创作空间和时态,自信的气息自然会流露出来。退出这个状态后,才能反过来检讨、改进和学习。如果没有这种自信,作品会露出一种胆怯的气息来。


我清晰地记得我在日本的旅途中,很多次面前的景貌与记忆中的俳句在一瞬间碰撞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比如秋风中的芒草。在日本东北,我坐在青森境内的列车上,路过一大片芒草田。远处是灿烂浓烈的夕阳,车窗外应该有风,只是隔着车窗感受不到,但面前芒草迅疾的姿态,仿佛劲风吹拂。我从没有看过如此大规模的芒草,白金色,尖利且厚重,让人肃然起敬。彼时彼刻,我想起饭田蛇笏的一首俳句。饭田蛇笏——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自己的名字里面取有“蛇”这个字——昭和时期俳人,高滨虚子的门人,写有“折摘一芒草,沉沉轻摇摆”季语为芒草。此句中,一沉,一轻,对比甚是轻妙。我看着车窗外的芒草原野,似乎摘了一枝到手。

再比如我最喜欢的挂果树——柿子。日本的深秋,枝头上柿子红艳烁烁,是常见的景象。如果将其跟江户时期俳人大伴大江丸的那首俳句“两个涩柿子,各自摘一个”放在一起联想,就很有趣了。摘之前不知是涩柿吧,你摘一个发现是涩柿,我摘一个发现确实是涩柿。在日语中,“摘取”和“情誓”谐音,那么这句中的两人就是一对情侣,各自摘一个柿子吃,然后一起皱眉呲牙,哀叹原来是涩柿。

俳句这种形式,用十七个日语音节就收纳了自然、内心乃至整个宇宙。真是“一花一世界”的境界。在我的日本旅行中,俳句是我聚焦和凝视的方法。携着我所喜爱的俳句去观看和领略东瀛的四季风貌,处处有回响、处处有余音,我的心神也因此广阔而又有所收束。这种方法是这本书的支点和起点:以日本俳句之意象为出发,以日本鲜明的四季风貌为篇章结构,以我的个人视角,把日本近代、现代、当代的文学艺术的人物、典故、作品、审美范式融于实地行走的旅行见闻之中。

旅行的当时会带来伤口。这个伤口是用来覆盖阅读的伤口的。旅行时日常远离,时空被暂时占据。此岸与彼岸在此似乎交融,但其实相距更加遥远。这就是伤口的来源。四季流转,旅人在途,白驹过隙,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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