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中后期,浙江杭州府有个叫苏清凌的人,从小身世极为坎坷。四岁时,母亲连氏过世。一个月后,父亲苏伍德再娶。

继母姓刘,面容姣好,心思却不怎么好,横竖都看继子不顺眼。

于是某晚跟丈夫在床上亲热一番后,开始吹枕边风。提议把清凌卖去戏班,一来是为补贴家用,二来呢,也是为他找条好出路。

对于出身贫寒,吃不上饭的孩子来讲,这可能是条不错的出路。

但苏家并不缺卖孩子的几两银子,不过呢,对此事苏伍德稍作考虑后,还是答应了。

苏、刘两家是中表亲戚,苏伍德和刘氏自幼就认识,未与连氏成亲之前,两人关系就有些暧昧。

可惜刘家家境清淡,苏家的家长看不上,与门当户对的连家结为姻亲。刘氏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未出嫁。

苏伍德认为,她定是受自己所累才会如此。心中起了怜香惜玉之意,将刘氏娶进门后,对她有求必应。

正巧邻镇从外地来了个戏班,苏伍德假称带苏清凌去看戏,半道上为他买了一碗藕粉羹。

年幼的苏清凌对亲生父亲不设防,高兴地吃完,还笑着咂了咂嘴,“爹爹,这羹好甜呐。”

怎能不甜呢?苏伍德在藕粉羹里下了药,怕孩子吃出味,特意让人多加了两勺糖。

不到一刻钟,苏清凌就睡着了,且睡得很沉,对外界一点反应也没有。



苏伍德把他带去见班主,谎称自己赌博欠下巨额债务,正被债主追得紧,不得已才卖孩子。

这类人,班主见得多了,不以为意。见苏清凌长相俊秀、很是聪明伶俐的样子,遂同意收下,付银十两。

苏伍德的药下得很重,苏清凌睡了整整一天才醒。醒来后,见周遭一片陌生,心生恐惧,开始哭闹着要找父亲。

一个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的少年过来哄他。苏清凌将他推开,跳下床就要往外跑。少年抱住他,好言相劝。

苏清凌不理,使劲挣扎。力气不够,伸手朝少年脸上打去。他的指甲好长时间没剪了,少年躲闪不及,脸上立即出现两道划痕。

少年没恼,但旁边一个中年人恼了,用力扯过苏清凌,朝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呵斥道:“既然到了戏班子里,就得好好听话。”

苏清凌又惊又愣,仍是拼命挣扎,嘴里哭喊着,“爹爹救我”。

中年人不耐烦,转手又是一巴掌,“你家赌鬼爹把你卖掉了。再哭,老子揍死你!”

苏清凌的脸都被打肿了,却是倔得很,哭闹不停,大有一种被打死都不肯罢休的劲头。

中年人皱起眉头,神情变得更加严厉,举手还要再打。

少年立即开口劝道:“师父,师弟年纪太小不懂事,又是刚来,这番吵闹是难免的。我来劝他,过后就会好了。”

这时,另有一个少年从外头进来,手中拎着两包点心,径直走到中年人跟前,笑着把点心塞进他手里。

“师父消消气,李老爷送来刚出炉的桂花糕,我特意拿来孝敬您。”

趁着中年人的神情有所缓和,把苏清凌拉到自己身边,“不哭了,师兄给你糖吃。”

随即,苏清凌的手心里多了一颗糖。

苏清凌生来性子执拗,要把糖扔掉。可是,小手却被少年紧紧握住,挣脱不开。

就见少年仍是笑着对中年人说:“师父,李老爷晚间请我去府中唱戏。这会儿有空,我来带师弟吧。”

中年人摇了摇头,“夙玉,你的脾性素来是好的。可要知既然来了戏班,就不是公子少爷了。我今日不压着他的性子,明日他就会像顺哥那样死在外头。”

夙玉赔着笑,“我知道师父是为着咱们好呢,师弟还小,慢慢来。”

“……”中年人嘴张了张,还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转而瞪了苏清凌一眼,把点心搁在旁边的桌上,走了。



夙玉的神情稍缓,看向此前的少年,“元良,你的脸怎么了?班主让我来喊你过去,说是别让张老爷等太久。”

“知道了。”元良摸摸脸上的划痕,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这会儿苏清凌倒是冷静了些,没再想一股脑儿地往外冲。面前这人身上有股好闻的清凉味儿,闻着这味儿,让他心中有种无端的信任。

遂仰起头,抽噎着哀求夙玉,“哥哥,你送我回家找爹爹,好不好?”

夙玉的脸上闪过一抹苦笑,松开抓他的手,打开一包点心,拿了块桂花糕递给他,“饿了吧,先垫垫肚子。”

苏清凌摇头,不肯接,“我要回家,我要去找爹爹。”

夙玉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进了戏班,就出不去了,咱们都一样。”

这话是何意思?苏清凌听不懂,拉住他的衣衫又要开始大哭。

夙玉无奈,抱住他哄着,“你再哭,接下来挨的就不是陆师父的打了。戏班子在这里还会待上十天,若是你爹爹还要你,定会来寻。若是他不来,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学功夫,再不要想回家的事情,好不好?”

他的语气温和,但声音中却透着无法掩饰的悲凉。

这种悲凉,此刻的苏清凌不懂。等到懂时才知,回家,是他们这些人心中遥不可及的奢望。

两天后,苏清凌不再哭闹。一哭就要挨打,恐惧让他不得不屈服。

戏班子离开杭州时,他心中对父亲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没了。仿佛是在那一瞬间,终于完全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此后的日子,苏清凌乖乖地跟着陆师父学功夫,再不提回家的事。

陆师父对他很严苛,稍有懈怠之心,便是一顿打骂。

起初,苏清凌很恨他,可相处久了才知,他其实不过是想让进戏班的孩子有立身的本事,好好地在这世间活下去。

当朝男风较为盛行,朝廷有明文禁止官吏进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于是南风馆就成为他们消遣的好去处。

很多士大夫、文人墨客都以好男色为荣为癖。除去南风馆的清客相公,戏班中面容姣好的少年郎也逃脱不了以色事人的事情。

这个戏班子原先的班主是陆师父,正儿八经的唱戏人。只是,没唱出名堂,就很难维持生计,又不喜迎合当前的风尚。是以,迫不得已之下,将戏班子转卖他人。

接手的班主姓桂,半道出家,对唱戏一知半解,故把陆师父留下来传授技艺,而自己则负责打理戏班生意,比如在外接活等。

他将男色以戏子的身份粉墨登场,获得达官贵人的垂青。而后戏班被频频请去他们府中唱戏,慢慢地也就唱出些名气来。

名气出来后,像那些相貌好,戏又唱得还不错的少年郎尤其受人喜爱。

可谁愿意让人轻贱自己呢?这又成了一个困扰人的问题。但既然被卖入戏班,作为班主的私有财产,就没有他们自己做主的份。

不过,戏班子唱得极好的生角、旦角,班主不敢太过于强迫他们。这是台柱子,台柱子倒了,戏班子很难撑下去。



陆师父反感班主的这一套,又无可奈何,他也没说话的份,所以就很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能成为重要的角色。

但这基本是妄想,每个孩子天赋不同,哪可能个个都出彩。不过,即便如此,就学艺的孩子而言,能学到一技之长,在这行还是能混生计的。

要混生计,性子就不能太强。而且,在生存面前,还得懂得妥协。

两年前,戏班子里有个少年叫宋顺哥,长得很是标致。他本是陆师父最喜欢的弟子,就是因为性子犟得不行,最后一条命给丢了。

那时,有个权贵看中了顺哥,几次让他去府里,都被顺哥拒绝。桂班主不敢得罪权贵,数次劝说顺哥。顺哥不理,急红了眼时,就跟班主吵。

有天,顺哥晌午前单独外出,到晚上还未回来。第二天早晨,被人发现死在了路边。是被何人所害,无人知晓,案子到现在还未破。

陆师父很痛心,认为这桩祸事是自己平常过于爱护,还有顺哥倔强的性子造成。

再带弟子时,他首先做的就是压住他们的性子。就像苏清凌刚被卖到戏班子时,一哭就要挨打。

陆师父常对弟子们说的一句话就是,自己不够强时,就把性子放软一点,这样命才会长久。

苏清凌慢慢长大,知道了很多戏班子里的事。听师兄们解说后,他逐渐能理解陆师父的心情,但仍不喜欢他过度严苛的手段。



七岁那年,苏清凌登台开始跑龙套。即便只是扮演无关紧要的角色,他也能演得栩栩如生,令人记忆深刻。

陆师父坚信苏清凌将来无论待在哪个戏班,都会是台柱子般的存在。

然而,未来总是充满变数,没有人能断定一个人最终会走到哪里。

苏清凌十岁那年,戏班子去京城演出。京城很繁华,桂班主有意想多留段时日。

在这里待了三个月,准备去下一个地方时,戏班子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夙玉死了。

是某个官吏之妻因嫉妒他与自家夫君相好,寻机毒害了他。

案发后,此官吏没有因私情而包庇,休了妻,并把她送去官府衙门。

最终,她被判处斩首,一命偿一命。

同时,夙玉被那位官员好生安葬,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夙玉的性子自然温和,为人伶俐。与宋顺哥一样,同样是陆师父一手带出来的弟子。

他的死,对陆师父打击很大,比当年的宋顺哥还甚。一夜之间,似是老去许多。

在一众徒弟中,夙玉行事最为稳妥,如果连这样的人都难逃厄运,那其他的弟子,不敢想象。

陆师父无法忍受自己得意的弟子一个个遭难,很快辞了工,从此金盆洗手,再不提传授技艺之事。

戏班子里,有不少平常与夙玉交情好的师兄弟,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

元良是最难过的,他与夙玉同年被卖进戏班,两人相依为命,情同手足。

那天,正好戏班子里无事。从早晨起直到下午临近黄昏,苏清凌都未见到元良。心生担忧,便出外去找他。寻了好久,终于在一个湖边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元良独自坐在地上,双腿曲起,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脸深深地埋在掌心之间。他的头和肩膀上沾了几片枯黄的柳叶,显然在这坐了许久。

看着眼前寂寥的背影,苏清凌想起夙玉,他难过时,也会这么静静地坐着。

曾听过他感慨抱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处世的艰难,已令他不堪重负,却还要腾出精力照顾师兄弟。

苏清凌当初被卖到戏班,夙玉怕他年纪小不懂事招来打骂,对他各种照拂。

权贵人家好狎娈童,苏清凌长得俊秀,没被那些人放过,还是夙玉替他挡了许多的事。

都说好人有好报,可好人在这样的世道中,却没有得到好报。

元良告诉苏清凌,他怀疑夙玉是被人设计陷害死的。那个官吏早想休妻,另娶高门。

可怀疑有什么用呢?即便有证据,处于社会底层的他们要想去衙门告那个官吏,犹如蚍蜉撼树。

想到此,苏清凌泪流满面。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望向远方的天际。

夕阳的余晖笼罩四周,却没有一丝暖意,只显得格外惨淡悲凉。



陆师父走之后,元良接过了他的衣钵,继续向新人传授技艺。

戏班子还是照旧在运转,日子还是那么一成不变地过着,一切仿佛未曾改变。

过了四年多,由于战乱频仍,社会动荡不安,戏班子难以继续四处接活。
日子愈发艰难了,不久后便无力维持。于是,桂班头将戏班子转手给他人。

新主人名叫成华,人们都叫他成三爷,他在杭州有处房产。年老体弱者被打发走,少年郎则被安置在此,之后不再以唱戏为主。此处变成了一家南风馆,取名雅趣阁。

苏清凌相貌出众,装扮后妖姣绝世,比女人还美。再加上天生有着一副好嗓子,曲儿唱得又好,迅速成了馆里的红人。

他如今的艺名叫墨涵,一众男色中,就数他最抢手,每天需应付不同的客人。

说起来也讽刺,半年后,他居然在这里遇上自己的亲生父亲苏伍德。

那日,苏伍德和长兄苏意德陪同一位叫李邦造的客人在此处喝酒,点名要墨涵作陪。

苏清凌让人婉言拒绝了,只说自己在陪老主顾。

但苏家的人似乎不肯罢休,第二天又来,还是点名要见他。

苏家人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认出了清凌是自家孩子,而是想用他讨好一位京城的官员。

这位官员名为黄明珩,身居要职,近日将途经杭州府。由于他的祖籍在本地,打算在此停留十日。一是为了祭祖,以表对先人的敬意;二是会见亲朋好友,共叙情谊。

苏家的人想攀附上此人,使出浑身解数,找到与黄明珩昔日相熟的同窗,也就是李邦造,想让他牵线搭桥。

从李邦造那里得知,黄明珩喝酒时喜男色作陪。不过,他眼界颇高,没有才情光有相貌的人可入不了他的眼。

苏家人投其所好,在城里打听过多家男风馆后,最终选择了雅趣阁。

原想让李邦造把关,看看墨涵如何,哪晓得被墨涵一口拒绝,连面都懒得露。

苏意德在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般被慢待,觉得有伤自尊。以为砸重金下去,必能把事情办成,于是财大气粗地让对方开个价。



接待他们的相公,原是戏班子里的童伶,这会儿掩嘴一笑,“城北雅苑楼的况老板送了师兄一处大宅院,只是想请师兄喝杯茶,也是没有见到的。”

顿时,苏家兄弟泄了气。

雅苑楼的况老板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城里的首富。若他都不行,那苏家就更不行了。

李邦造摇头,沉吟道:“此人如此不一般,必能入贵人的眼。”

闻言,苏家兄弟就更想请到墨涵了。

费了些周折,托关系找到成三爷,请他以主人的身份压着墨涵同意陪客。

成三爷满口答应,当着他们的面,去墨涵屋里足足待了有一刻钟。

最后尴尬地出来,神情愠怒,说墨涵如今是个名角了,就连自己也拿他没办法。

苏家人发愁,不知拿什么来讨好黄明珩,等人家离开杭州府,就没机会了。

没别的办法,还是只能低声下气拜托成三爷,请他务必再去劝说一番。

成三爷道:“知你们心急,我也急,哪有生意上门不做的道理。我跟他是不交心,晚些时,我想法子让他师兄去说服他。”

所谓的师兄,指的是元良,如今是雅趣阁里管事的。确实,元良出面要比其他人好上很多,苏清凌答应了,且对报酬没有特别的要求。

苏家两兄弟喜出望外,黄明珩一到,他们便请李邦造代为邀请他前往苏家饮酒。

李邦造不负所托,果然把人给请来了。



筵席摆在府里的花园中,此时正值深秋,满园的菊花开得正盛。

轻风徐徐,花瓣摇曳,散发出淡雅的香气,沁人心脾。

黄明珩三十多岁的年纪,温文儒雅,身着一袭青衫,宛如清风朗月般明净。

他对园中的景色赞不绝口,言辞间尽显欣赏之意。

然而,苏意德心中清楚,这些赞美多半只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话。

苏清凌还未现身,直至第一巡酒已过,依然不见其人影。

苏意德心急如焚,连连催促下人多次前往雅趣阁邀请。

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苏清凌缓缓步入庭院。

少年有着一张让人几乎无法凝视的完美面容,眉似远山,唇如三月桃花。

他的身形颀长而纤瘦,被一袭宽大的白袍裹着,有种超凡出尘之姿,很美。只是,还是略显单薄了些。

苏清凌依次向苏家的长辈们施礼,平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感慨:“祖父、父亲,大伯,三叔叔……多年不见。”

顿时,苏伍德的手一颤,酒杯从指间滑落,重重地摔在桌上,酒水四溅,洒了他一身。

苏家人并未留意到他的失态,只是觉得诧异万分,却也难堪得很。



雅趣阁是什么地方?苏家的子孙怎么可能与伶妓扯上关系?当即,众人的脸色都不由得沉了下来。

担心在黄明珩面前丢脸,苏意德急忙回应道:“我们与墨涵公子初次见面而已,这样的称呼实在不敢当。”

苏清凌神色平静,淡淡地说道:“大伯,我是清凌,幼年时,您还抱过我的。只不过,父亲把我卖去戏班子后,咱们再未相见罢了。”

“清凌?什么卖去戏班?”苏意德起先没有反应过来,目光瞥到苏伍德煞白的脸,这才想起旧事。

苏伍德把苏清凌卖去戏班后,回家谎称孩子在城内走丢。苏家也曾派下人四处寻找,并且还报了官。

问题是,苏清凌他人在邻镇,寻人的却是在城里打转,怎么可能找得到人呢?

既然找不到人,大家就都以为苏清凌是被花子带走了。

现在真相大白,苏意德恼怒苏伍德的不成器,却不敢承认他的失德。一旦承认,会让贵人怎么看待苏家呢?

当下,面露犹豫之色,盯着苏清凌,缓缓说道:“苏家确实有个走丢的孩子,但卖去戏班之事,实在是万万不可能的。公子恐怕是弄错了。”

这般老狐狸的嘴脸,令苏清凌心寒,但脸上未见多余的情绪,不喜不怒。

像是与一般人聊天,平静地说道:“清凌落到如今这般地步,本无颜见家中各位长辈。只是耐不住父亲和大伯多次相邀,只好厚着脸皮前来相见了。”

说罢,苏清凌懒得再理会苏意德,缓步走到黄明珩身旁。

他向黄明珩施了一礼,随后拿起桌上一个酒杯,斟满酒,恭敬地说道:“大人,让您见笑了。我饮三杯,以表歉意。”

说完,他一连喝了三杯,动作虽快却不失优雅。

阳光下,苏清凌的肌肤泛着极为清澈柔和的光泽,如玉如璧,鲜活而明亮。

他的黑发如墨,在微风中自在地飞舞,不经意间掠过微微上扬的红唇。

唇角残留了一点酒渍,黄明珩的视线移到此,眸色渐深,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后伸手为苏清凌轻轻擦拭。

忽而意识到失了仪态,随即唇角带笑,眸光宽和周正。拿起酒壶也将面前的酒杯斟满,随即举起一饮而尽,温声道:“无碍。”

此前那番情形,席上作陪的李邦造见黄明珩的脸上似是饶有兴味的样子,心中暗骂苏家人不成气候,家中的破事竟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被捅出来。

现在见黄明珩这般态度,不禁暗松一口气。墨涵还真是个妙人儿,这么快就把人给勾住了。



黄明珩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对苏家一行人拱手行礼,“今日就到此吧。你们多年未见,想必有许多私话要讲,我这个外人不便打扰。”

说完,他的目光轻轻移向苏清凌,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率先朝门口走去。

苏意德上前半步,想要挽留,“大人……”

才开了口,就被黄明珩举手制止,“留步。”

此时的黄明珩,周身气场凛冽,自带魄人强大的官威。

苏意德不敢再往下说,只得把后面的话咽下去,巴巴地看着对方离去。

这会儿,苏清凌也是不愿意留下来的,扫视了一圈苏家的人,“既然贵人已走,那我也告辞了。”

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回应,施施然离去,步伐轻盈而决绝。

苏意德下意识地开口道:“等等……”

好好的一场宴席被搅了,他心中恼怒得很,也不知该骂谁。

苏清凌没回头,脚步也不停,仅是举起一只手挥了挥。

如今的自己,苏家根本不可能再接受。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望着他的背影,苏家众人神情复杂,苏伍德从最初的惊诧,到现在的害怕。自始至终,他缩着身子,不敢发一言,心中盘算着如何把这事圆过去。

今日陪席的还有其他客人,见主要人物离去,于是纷纷也告辞。

苏家老太爷强撑着笑脸送客,待最后一位客人离去,他的脸才沉了下来。



苏家如今的状况不算好,黄明珩位高权重,能跟他攀上关系,无论是从商,还是想让子孙们往仕途发展,都是极好。

墨涵本是很好的一颗棋子,可如今呢,这颗棋子倒是发挥了作用。就是对苏家来讲,不知是福是祸。

还有连家,势头一向很好,明里暗里都隐藏了实力。当年苏家与他们联姻,其实是高攀了。

连氏年纪轻轻去世,到她的独子走丢,连家都颇有微词。这些年来,少与苏家来往。

若是让他们知道清凌实为被苏伍德卖掉,沦为伶妓。依连家人的行事作风,十有八九不会放过苏家。那时对苏家而言,极有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

暗忖一番后,对苏意德说:“想法子把今日这事瞒紧了,不得让连家知晓。”

“我这就亲自去办。”此刻,苏意德也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宴席上陪同的客人,他得一一去嘱咐一番。可是,世上难有不透风的墙,真的能瞒得住吗?

显然,苏老太爷也想到了这点,摆了摆手,“且慢。”

目光看向一旁胆战心惊的苏伍德,此子糊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心中长叹一口气,冷声问道:“谁的主意?”

苏伍德吓得扑通跪了下来,“是……是刘氏。”

苏老太爷点点头,吩咐下去,“刘氏残害我苏家子孙,行家法后,将其浸入猪笼。至于此孽畜,意德,你亲自送他去连家,交由家主发落。”

苏伍德惊惶失措,“父亲,到了连家我会没命的,不能这么做啊!”

刘氏有没有命留,他顾不上了,先把自己的命保住要紧。

“你现在才知道惜命?你不仅折辱苏家颜面,还折辱连家。”苏老太爷怒吼,挥手将桌上的杯碗打飞,“难不成要我为你一个,毁了一大家子人?”

一只碗重重地砸在苏伍德脸上,当即留下了血痕。他动都不敢动,还想求父亲饶过,却被苏意德拉走。

苏意德抓紧他胳膊,使力拖拽,“走吧,相信父亲,这才是保全你最好的法子。”



苏老太爷此举,实为以退为进,顾全大局。

这事瞒不住,一旦被连家知晓,迟早会来对付苏家。

与其这样,不如将刘氏打死,把伍德送往连家,任其发落。

苏家主动表明认错的态度,连家反而不好下死手要伍德的命了。

再者,今日瞧黄明珩对清凌的言谈举止,很显然是喜欢上了。

那苏家就更得拿出态度,这样才能把几方安抚住。

至于刘家,无钱无势,刘氏又犯错在先,死了便是死了。即便告去官府,苏家也能轻易对付。

果然,后面的事情都如苏意德所料。

连家气恼归气恼,但看在苏老太爷的情面上,仅是打断了苏伍德的手脚,没有要他的命。对于苏家的生意,也没有刻意去打击。

刘氏年轻时嫉妒连氏,连氏去世后,这份心思也未曾减轻半分。是以,才会想出送苏清凌去戏班的事,想以此折辱连氏。只是没想到,最后倒把自己的性命赔了进去。

即便知道女儿被苏家打死,尸首用草席子卷了,草草埋去乱葬岗,刘家没有一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苏家和连家,哪一家他们都不敢惹。息事宁人,是最好的态度。

事情处理完后,苏老太爷让苏意德去告知苏清凌,并请他回家。

苏清凌很平静,没有见苏意德,也没打算再去苏家,仅是让传话人回了句,“知道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这里暂且不提。



苏清凌回到雅趣阁不久,元良过来找他,“见到你家人了?”

苏清凌轻轻地回了一声,“嗯。”

“也见到黄明珩了?”这才是今日话题的重点。

“……”苏清凌犹豫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

见他懒懒地趴着,不愿说话的样子。元良以为他见了亲人心里不好受,想安慰,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张了几下嘴,才道,“你先歇息吧,何老爷和单老爷那边,我替你推了。”

“嗯。”苏清凌闭着眼,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元良沉默片刻,没有再多说什么,悄然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阖上的轻微声响传来,苏清凌缓缓睁开眼,翻身平躺在床上,目光无焦地凝视着帐顶。

即便苏家的人不来找他见黄明珩,他自己也是要设法去的。

前几日,元良告诉他,给夙玉报仇的机会来了,害死他的官员叫黄明珩,会来杭州暂住数天。

听到这个名字,苏清凌愣住了许久。他不确定这个名字所指的人,是否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自从失去了夙玉的保护,苏清凌便频繁遭遇他人的侵扰。那样的日子,让他生无可恋。

三年多前,他站在悬崖边,深不可见的崖底,令他有种往下跳的冲动。

但是死,也是需要勇气。犹豫了许久,苏清凌还是想苟活下来。

只是,在转身之际,他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往悬崖倾斜过去。

那一瞬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但很快,他被股大力拉了回去,撞入一人怀中。

这人身上也有股好闻的清凉味儿,就像夙玉那般。

闻着熟悉的味道,苏清凌再也控制不住,抱紧对方大哭了起来。

他哭了很久,仿佛要把内心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对方没推开他,好脾气地轻拍他后背,以示安抚。后来还从身上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为他擦拭眼泪。

这人就是黄明珩,挺拔的身材,干净清冽的长相,沉稳如山的气质,令苏清凌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心底里有股自惭形秽之感,故没有对黄明珩说自己是谁,也没有说自己是何缘由站在悬崖边。

但他想轻生的念头,黄明珩还是能看出来的,等他情绪平稳,才缓缓地劝解了一番。

“跳下去倒是解脱了。可人都死了,这解脱还有什么意义?人世间有万般种可能,你年纪还这么小,怎知就无路可走了呢?”

临别时,苏清凌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带着期冀问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黄明珩笑意温暖,“此地我是路过,暂时住在山脚下的驿站,过两日就会离开。”

过了一天,苏清凌偷偷跑去驿站找他。

黄明珩稍微有点意外,但还是亲切自然地接待了他。

当苏清凌提出想要抱抱他时,黄明珩没有拒绝,主动上去拥抱他。

苏清凌再次泪流满面,泪水浸湿了黄明珩衣裳的一大片。

他对此人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似父、如兄,又或许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特殊情愫。

虽然那次后,苏清凌再未见过他。但这个人,这个名字却是深深刻进他的骨髓中,怎么都忘不掉。

现在元良告诉自己,他居然是害死夙玉的仇人,苏清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仅是过了一天,黄明珩便派小厮来雅趣阁请苏清凌。

苏清凌没有拒绝,随即跟着小厮前往。

这是一座黄家的老宅院,斑驳的墙垣透着岁月的痕迹。小厮七拐八绕地把他领进一间厢房,随后带上门离开了。

四周静谧,唯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打破这份宁静。

黄明珩背对着他在沏茶,苏清凌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近乎贪婪。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反而不知所措,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如何开口问他夙玉的事情。

这时,黄明珩忽然转身,神情似笑非笑,“他们想我死,是不是你也想?”

一双犹如寒潭的深眸,仿佛能将苏清凌看穿。

“我……”苏清凌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紧张,黄明珩的目光依然深邃。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沏茶。

苏清凌咬了咬唇,忽然鼓起勇气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背上,轻声说道:“我……一直心悦于你。”

顿时,黄明珩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拉开苏清凌的双手,缓缓转过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清凌,你跟我讲实话,他们要你接近我,想要做什么?”

“……”苏清凌垂眸,避开他的注视。

黄明珩很轻微地皱了皱眉,“清凌,相信我。你看到的,是他们要给你看到的。而他们所看到的,则是我要给他们看到的。这么说,你明白吗?”

苏清凌摇摇头,完全听不懂。

黄明珩耐下心解释,“简单来讲,他们要让你看到,我是坏人;我要让他们看到,我好男色。”

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若你选择站在他们那边,纵然我有再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你。”

“……”这回苏清凌听明白了,但他并不知晓“他们”是谁,所以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眸,很认真地问了一个看似与此事不太相干的问题:“夙玉是你害死的吗?”

黄明珩愣了一瞬,“他没有告诉你,我与他的关系?”

“没有。”苏清凌老实作答,“只是去了京城,他认识你后很开心,很少见他有这么开心过。”

闻听此言,黄明珩红了眼眶,“要说夙玉是被我害了,没有说错。如果我认出他后,不与他相认,那么现在他还会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你……”苏清凌傻了,“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说起这些,黄明珩神情苦涩,“父亲好赌,最先卖的是我。我偷跑出来,巧遇现在的养父母,就此去了京城。”

“夙玉原本叫明玉,他的手腕上有个红色心形胎记。听戏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便约了他相见。细细打听之下,很确定他就是我的弟弟。”

“那个买家出了银子,见我跑了,很不甘心,便去找父亲吵闹,最后把明玉抢走。抢走后,又不愿好生相待,把他卖去了戏班。”

“我们兄弟相认后,我想把明玉赎出带回家去,但他不肯。那时正值我选官时期,他怕自己的身份会拖累到我,只肯私底下偷偷跟我相见,不肯公开。”

“他告诉我你们之间许多的事情,他说你四岁被卖进戏班,受尽欺负。他看到你,总想起他初入戏班时的情景。所以,他处处维护你,尽量让你少吃些苦头。”

“明玉跟你毫无血缘关系,却能像兄长一样地帮你。而我,是他的亲兄长,却没有能够像他保护你那样去保护他。”

“在官场上的人,常常陷入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境地,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与妻子素来关系不和,她极为善妒,受人挑唆,竟然趁我不在京,给明玉下了毒。”

“十多年未见,我们兄弟相认不过两个多月,竟是要了他的命,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认出他来。”

说到这里,黄明珩泣不成声。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苏清凌心中泛起一阵戚楚,恍然记起了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

那时,黄明珩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脸上带着期待,似乎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或许,他当时是在等待清凌提及夙玉的事。

然而,苏清凌根本没想到这两人竟是亲兄弟,连夙玉的名字都没提,黄明珩的神情因此显得有些失望。

清凌那会儿还觉得有些纳闷。原来,黄明珩早就知道他是夙玉的师弟,只是他一直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黄明珩情绪平稳后,清凌向他坦白了一切。

元良告诉他,只要接近黄明珩,偷取他的私人印章,便能让他死在回京的路上。

闻罢,黄明珩思忖半晌,道:“你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明天跟我一起祭祖。回去时,带上我的印章即可。”

清凌不解,“遂了他们的意,那你怎么办?”

黄明珩的唇角扯起一抹淡笑,“若我连这点都应付不了,如何在官场待下去?你放心,不过是将计就计。印章给他们后,你安心等待,我会想办法让你从雅趣阁出去。”

苏清凌点头,接下来一连数天,都是依言而行。



当他回到雅趣阁的那天,正值黄明珩即将离开杭州。

黄明珩笑着对他说:“连家已经多次来向我要人,再不把你交出去,我可就不好交代了。”

苏清凌的眼角湿润了,想必是黄明珩从中斡旋,才让连家愿意认回自己。

万般不舍与他离别,想抱抱他,却又不敢,“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似是瞧出清凌心中之意,像上回那般,黄明珩主动伸手拥抱住他。

“一直以来,你都过得很苦。接下来,好好为自己活一场。连家是这世间少有的清流,家主更是睿智通达,你大可放心与他们相处。希望下回见到,是一个全新的你。”

苏清凌泪眼蒙眬,答应道:“我会的。”

当天下午,连家花费重金,把苏清凌从雅趣阁赎了出去。

苏清凌问元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跟舅舅讲好了,他同意出钱。”

元良婉拒:“我早已习惯这里,出去后并不见得会适应。”

人各有志,苏清凌没有再勉强。

元良跟成三爷的关系很好,能在当地把南风馆开得如此势不可当,成三爷背后也定是有权贵在撑腰,想必以后元良的日子确实不会难过。



回到连家后,连家上下对苏清凌表现出极大的善意。选了个吉日,把他过继到大舅连禹辰名下。

苏清凌给自己取了个新名——连明玉。

连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一部分在明,一部分在暗,涉及多个行业。

连禹辰问他:“你想做哪行?”

苏清凌摇头,“远离世俗,读书识字。”

从此,与过去告别。

在黄明珩回京大约两个半月后,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来,有位大官因贪墨被抄家,牵连出一连串官员。据说这些人原本打算陷害黄明珩,结果却反被他巧妙应对。

苏清凌彻底放下了心,只要他安然无事就好,同时也庆幸自己选择相信他。

黄明珩在知道清凌和元良是因为夙玉的事情要找他报仇时,一点都不生气。

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很高兴夙玉得以你们真心相待。只是,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不要轻易下结论,多用心去了解。我的生死并不重要,但如果因为包庇对方的恶行而害了许多无辜百姓,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在陪同黄明珩祭祖的第二天,苏清凌忍不住问他:“你做官是为了什么?追求荣华富贵,还是为了光宗耀祖?”

黄明珩笑了笑,道:“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光宗耀祖也只是他人的评价。真正的为官者应当尽力改变不公,为百姓谋求福祉,彰显公正与廉明。这不仅是我应尽的责任,也是我心中最有意义的追求。”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清澈而深邃,透着坚定。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苏清凌萌生了读书识字的念头。



又过了大半年,苏清凌不仅认识了不少字,还能将字写得工整有序。于是,他给黄明珩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改名的事宜。

黄明珩在百忙之中给他回了信,“贤弟如晤。手书至此,遥寄吾弟,盼能达意”。

信很长,多为勉励之语,“……梦虽远,追之则可达;愿虽艰,持之则可圆。”

读着信,苏清凌的唇角上扬得厉害。

也许后面还有故事发生,但都不重要了。

在时光里享受温暖,在流年里忘记花开。

岁月悠长,万物有期!

(此文由笑笑的麦子原创,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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