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周庄,细雨绵绵。母亲走后的第七天,我终于有勇气整理她的遗物。
阁楼上堆满了母亲的旧物,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蓝布面的账本,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我记得母亲生前每到月初,都会把这个账本拿出来,仔细记上几笔,然后骑着她那辆红色的老凤凰自行车出门。
"又去给你二婶送钱啊?"每次大伯看到这一幕,都要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
母亲从不应声,只是默默地推着车子出门。倒是大伯母看不过去,经常数落大伯:"你少说两句,你弟妹心里有数。"
我打开账本,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工整的字迹:2009年1月,2000元;2月,2000元;3月,2000元......一直到2024年1月,分毫不差。十五年来,母亲像打卡一样准时。
说起这笔赡养费,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我才上初中,父亲和二叔一起经营着镇上唯一的一家木材店。生意虽然不大,但在那个年代,也够两家人过得舒舒服服。
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天,父亲和二叔去外地进货。半路上遇到车祸,一起被送进了县医院。当时只有一台呼吸机,二叔坚持让给了父亲。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没能挺过来,二叔也在三天后离开了。
"老二就是个实诚人,死了都便宜你们家了!"每当大伯喝了酒,就要这么说上一通。母亲从不还嘴,只是眼圈红红的。
二婶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母亲每月都要从自己的工资里匀出2000元给二婶。大伯说她傻,说二婶心眼多,把她当冤大头。可母亲总是说:"我欠二婶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说,直到上个月,二婶临终前叫我去医院。
那天,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二婶示意我俯下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小雨啊,这把钥匙你拿着,你妈知道怎么用。"
我回家把钥匙给母亲看,没想到她当场就晕了过去。等母亲醒来,她泪流满面地说:"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母亲颤抖着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病历单。
"这是当年医院的病历,"母亲的声音有些哑,"你二叔和你爸同时被送进医院,那天医院只有一台呼吸机。"
我接过病历单,上面清清楚楚记着:病人陈国强(我父亲)、陈国民(我二叔),交通事故,重度颅脑损伤。备注:科室仅有一台呼吸机可用。
"你二叔醒着的时候,医生说必须马上用呼吸机,不然两个人都有生命危险。"母亲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你二叔把机会让给了你爸。"
我怔住了,脑海中浮现出二叔憨厚的笑脸。每次他来我家,总要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给我。
"那天晚上,你二婶跪在病床前求你二叔,说家里两个孩子还小......"母亲说不下去了,摇着头抹眼泪。
我想起二婶家的保险箱,那把钥匙一定能打开它。第二天一早,我和母亲去了二婶家。保险箱放在二婶的衣柜最里面,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格外清晰。保险箱门打开的一刹那,我愣住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存折,每本存折都用红绳系着。
最上面是一个旧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医院的收据,是二十年前呼吸机的费用单。背面写着一行字:国强兄,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些年,我给你二婶的钱,她一分都没花,全都存了起来。"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她说,这是她欠我们家的。"
我翻开那些存折,每本都存着母亲给的赡养费。最后一本存折里夹着一张纸条,是二婶的笔迹:"淑芳,这些钱是给小雨的。当年的事,我和老陈都知道。他说把机会让给国强,是因为小雨还小......"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原来这些年,二婶和母亲都在互相愧疚,都在默默地还一份看不见的债。
我想起大伯这些年的冷言冷语,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拿着账本,我直奔大伯家。
大伯正在院子里给他那棵老桂花树修枝,见我气冲冲地来了,扭头问道:"咋了?"
"大伯,看看这个!"我把账本和存折摔在石桌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伯放下剪刀,擦了擦手上的泥,慢悠悠地坐下来,翻看起那些存折。渐渐地,他的手开始发抖。
"这些年,你说我妈傻,说二婶心眼多。可你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吗?"我把那张医院收据拍在他面前。
大伯盯着收据看了很久,脸色一点点变白。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桂花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这就是你二叔的字迹......"大伯的声音哑了,"这些年,我竟然......"
我掏出二婶留下的纸条:"你再看看这个。二婶把钱都存着,一分没花。这些年,她和我妈,一个觉得欠了命,一个觉得欠了情。"
大伯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扶着石桌,老泪纵横:"我是个糊涂虫,我是个瞎了眼的糊涂虫......"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桂花树上零星开着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忽然记起小时候,父亲和二叔总爱在这棵树下喝酒,母亲和二婶在一旁说着话,笑声不断。
"小雨,"大伯抹了把脸,"这些年,是大伯没做好榜样。你二叔走得早,你爸也走得早,我这个当大哥的,却连自家兄弟的后事都没处理好......"
我看着大伯佝偻的背影,心里的怒气渐渐消散。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最难的不是解开,而是看透。
母亲去世前说过一句话:"咱们村里有句老话,叫'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些年,我和你二婶,一个还钱,一个存钱,到头来,还的是不是钱,存的又是不是钱?"
从那天起,大伯家的桂花树下多了一张石凳。每天傍晚,大伯总要坐在那里发一会儿呆。
"你说,当年你二叔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一天晚上,大伯突然问我。
我一愣:"什么想好了?"
"他让出呼吸机的事。"大伯摸着桂花树粗糙的树皮,"你二叔虽然老实,但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知道你还小,知道你爸走了你妈会更难......"
大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这是我这些年存的一点钱,本来想给你妈养老用的,现在......"
我推着他的手:"大伯,这钱你留着......"
"你拿着!"大伯难得急了,"你二婶存的那些钱,你别动,就当是她给她两个孩子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红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百元钞票。突然明白了,这些年大伯说的那些难听话,或许是他内心愧疚的一种表现。
那天晚上,我去看望二婶的两个孩子。他们都在镇上开了小店,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表姐,"二婶的小儿子递给我一个布包,"这是我妈生前给我们的两本存折,说是给你的。我和我哥商量过了,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我打开布包,两本存折上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的存款。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妈临走前说,"他哽咽着说,"这钱要是不给你,她在底下见了我爸,都没脸。"
回家路上,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到桂花开的季节,二婶总会做一罐桂花酱。那香甜的味道,飘得满院子都是。
时光荏苒,父亲和二叔已经走了二十年。母亲和二婶也先后离开了。但他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却像这桂花香一样,深深浸润在我们的记忆里。
后来,我把那些存折都存了起来,和母亲的账本一起,放在那个蓝布面的盒子里。每次打开,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日子还在继续,大伯依然每天坐在桂花树下。树荫婆娑,仿佛父亲和二叔还在那里喝酒,母亲和二婶还在一旁说笑。
人生啊,到底什么是亏欠?什么又是报答?或许就像母亲说的,还的不是钱,存的也不是钱。还的是一份情,存的是一份心。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