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1989年的那个夏天,那天,天热得像蒸笼,蝉鸣嘶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窒息的燥热。
我捏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大伯家门口,心里忐忑又满怀希望。
大伯家是我们村最富裕的人家,红砖大瓦房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大伯,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我站在堂屋里,低着头,手心攥得满是汗。大伯坐在椅子上,正用牙签剔着牙,听我说话时,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
“啥事?”他语气淡淡的,仿佛我这人完全不存在。
我鼓起勇气,把手里的通知书递过去:“我考上大学了,但是家里拿不出学费,想问您能不能借我900块钱,等我毕业工作了,肯定还您!”
他接过通知书扫了一眼,又随手扔在桌上,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上大学?你们家都穷成那样了,上什么大学?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帮你爹娘分担点压力。”
我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一刻,我心里翻涌的不只是失望,还有一种深深的羞辱感。
我知道大伯有钱,他家每年收的粮食多得堆不下,还去镇上做生意,可他却连900块都不愿意借给我。
我咬着牙,一句话没说,转身跑出了大伯家。
村里的风吹在脸上,夹着土腥味,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一天起,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求大伯半点儿事!
我的名字叫周文,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体弱多病,家里一年的收入全靠几亩薄田。
考上大学那年,我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村里人都说我有出息,可只有我知道,那900块学费差点让我与大学无缘。
大伯拒绝借钱后,我的父母愁得整夜睡不着觉,最后还是母亲咬牙去向外婆家开了口。
外婆家也不富裕,但外婆还是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卖了,加上东拼西凑才借够了我上大学的学费。
临走那天,母亲把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塞进我手里,说:“这是车费,到了学校记得给家里写信,但别乱花钱,妈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嘱托,我走出了大山。
大学四年,我拼了命地学习,课余时间还去做家教、搬货,赚生活费。
每次看见别的同学穿着新衣服、吃着肉菜,我心里总会升起一阵酸涩,但这种酸涩很快就变成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告诉自己: 有一天,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再也不让人看不起!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进了一家外贸公司。
靠着踏实肯干,我从一个小职员一路做到部门经理,后来又辞职创业,如今已经是两家公司的老板了。
家里的生活也渐渐好起来,父母搬进了我在城里买的新房子,弟弟也被我资助完成了学业。
可是, 大伯的影子却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
32年来,我从没主动回过老家,更别提去看大伯。
每次逢年过节,他总会让小姑子捎话过来,说“让文回来吃个饭”,可我都当没听见。
我心里那股怨气始终没散,总觉得当初如果不是他一口回绝,我的人生可能会更加顺畅,父母也不会那么辛苦。
今年秋天,我突然接到了小姑子的电话:“文哥,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大伯病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怎么病了?”
“医生说是肝癌,晚期……他想见你。”电话那头,小姑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猛地一沉。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决定回一趟老家。
再次踏进大伯家的院子时,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堂屋里,躺在床上的大伯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脸色蜡黄,眼神却依然倔强。他看见我,缓缓抬起了手:“文啊,你……回来了。”
我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他笑了笑,声音沙哑:“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想开口却发不出声。
“当年你来借钱,我不是不想借,是……你大妈说,万一你还不上怎么办?
我们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就……唉,是我没担当。”他说着,眼里泛起了泪光,“你恨我是应该的,但现在,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文啊,我这病,医生说治不了,估计也就几个月的命了。
我不求别的,只是……我走了以后,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你两个堂弟?”
我愣住了,心里五味杂陈。32年的恨意,似乎在这一刻崩塌了。我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老人,那个曾经让我怨恨不已的大伯,如今却用颤抖的声音向我求助。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大伯,你先好好休息吧。”
回城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大伯的请求像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些年来的恩怨。 当年他没借钱给我,我怨他冷漠无情,可如果换作是我,面对一贫如洗的侄子,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拿出积蓄吗?
或许,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无情。或许,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被生活压垮了肩膀的普通人。
几个月后,大伯去世了。我回了老家,帮忙料理了他的后事。临走时,我对两个堂弟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
32年的恩怨,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人生太短,值得恨的事情实在太少。大伯的错误,我用了半辈子去原谅,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与其困在过去,不如放过自己。
这是我和大伯之间的故事,也是生活留给我的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