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初见时》,史苇湘、欧阳琳、史敦宇 绘 ; 史敦宇 口述 ; 王 奕 整理,大方 |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敦煌初见时》精选收录了敦煌壁画复原艺术专家史敦宇和其父母、第一代敦煌学者和艺术家史苇湘、欧阳琳所作的112幅壁画复原图作品。两代敦煌人潜心研究的复原临摹是在现状临摹的基础上,经过多角度考证复原壁画脱落部分和初始色彩,力图剥去岁月的侵蚀和尘埃,重现古壁画完成之初的精美面貌。
书中所录作品涵盖敦煌壁画中最具艺术价值和人文价值的六大主题:故事画、经变画、乐舞飞天、世俗生活、供养人图、敦煌遗画 (特别收录藏经洞中被西方列强盗走、如今流失海外的画作复原图19幅)。每幅作品均配以文字解说画中的故事、文化内涵、艺术精髓和复原重点,让读者深度领略敦煌艺术的华美生动和博大精深。
史敦宇出生在敦煌,自幼跟随父母和先辈大师们进出洞窟学习临摹,一生与敦煌结下不解之缘。她50多年来专注于壁画复原工作,以父辈面壁临摹留下的大量第一手材料为基础,根据多重考证补全残缺部分,并尝试复原壁画的初始色彩。父辈研究者们的工作多为现状临摹,即对脱落部分和色彩现状保持原样的临摹;史敦宇的复原临摹则致力于重现一幅清晰完整、色彩如初的画面。一张复原图需经历少则二三年,多则几十年的繁复工作、经过几代人的接力才能完成。
此外,书中还专文介绍了敦煌壁画复原艺术的由来、技艺及其对于保护、研究和传播敦煌艺术的重要意义,以及史敦宇和父母两代人守护传承莫高窟的感人故事。
史敦宇在为复原图着色
>>内文选读
我的家,在敦煌
史敦宇
我和敦煌的缘分,要从父母辈的故事说起。
1943年,张大千在成都举办了"抚临敦煌壁画"展览会,当时我父母是四川成都艺术专科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推荐下去给大千先生的画展做义工。展览期间,学生们被敦煌艺术的魅力深深震撼。张大千告诉我父亲,你们要想当中国的画家,必须要去莫高窟,去临摹,去感受,只有去了莫高窟以后才会知道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多么的优秀,而这样悠久的历史有多么珍贵。自此以后,我父亲简直是着了魔,一心就想要到敦煌去。
次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了,常书鸿先生正为莫高窟的保护研究力量不足而发愁,他向张大千先生提起了缺乏人手,于是张大千就给他推荐了我父母这一批学生,让他们有了到敦煌去的契机。
就是这样,我母亲欧阳琳和她的几个同学在毕业后立刻奔赴了敦煌,而我父亲史苇湘因为参加青年远征军耽误了学业,晚一年才赶到。1947年,我母亲他们到敦煌时,段文杰先生亲自赶着牛车去接他们,当时女同学们都穿着时兴的旗袍,镇上的人没有见过,追着他们的车看。这群满怀热血的艺术青年,给敦煌小镇带来了新的面貌,也给莫高窟的保护研究注入了鲜活的力量。
段文杰先生驾马车迎接新成员
当时,想从四川到敦煌去,并没有那么容易。我母亲最初学的是音乐,在我父亲的鼓动下才改学的漆器工艺。她还在学校的时候,做出的漆器作品就得到老师们很高的评价,不仅是制作工艺好,上面装饰的中国传统图案也十分精美。我听母亲说起过,她曾经有一件极心爱的作品,是一个装饰精美的漆器托盘,但为了凑足去莫高窟的路费,在毕业的时候卖给了一位法国领事的夫人,这位夫人十分青睐中国传统的工艺美术,得到我母亲做的漆器托盘以后简直高兴坏了。我的父亲也是经过了近四十天的旅途才从四川到了莫高窟,他曾经回忆起自己一路走过的风景,在过了嘉峪关以后,就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蜀中的青山碧水相比,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了。
初到莫高窟,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跟着常书鸿先生进入洞窟学习临摹。我父亲说,他那时候是"一见钟情",第一次进入洞窟时,就被那些古老瑰丽的壁画和彩塑震撼得发呆了。他的心灵上受到了无可比拟的冲击,没想到敦煌的壁画和彩塑远远比张大千先生向他描述的还要震撼,也许是在这样辉煌灿烂的艺术宝库面前,再多华丽的赞美都会显得贫乏。在一顶又一顶华丽的藻井下,一壁又一壁恢弘的经变前,他们暂时忘却了远别家乡的离愁,沉浸在艺术的幻梦中。
在这样的激动和热情之下,我的父母恨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持续地在窟内面壁临摹。下面这张照片中的青年就是我的父亲,那时每个休息日他都在洞窟里画画,恰好就碰到了一个外国的记者,他的英语很好,能够和外国人交流,于是记者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拍下了这张照片。当时,彩色照片的技术还没有那么成熟,所以这张照片就尤为珍贵,也作为莫高窟保护研究历史的见证,在上海展出过好几次。
史苇湘先生在窟内面壁临摹
从温暖潮湿的四川盆地到黄沙漫天的大漠边陲,虽然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生活上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种种困难。水是生活保障中最基础的资源,但听我父母说,刚到敦煌生活时,水却成了他们的一大难题。四川人爱喝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的水是不能泡茶的。因为敦煌的水源头在祁连山上,山上的雪水原本是很好的,但是流到莫高窟的小沟渠里的时候,要经过一大片白花花的盐碱地,水质就变得很硬,不习惯的人喝了都要病倒。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不敢穿黑色的衣服,因为大家都是在河里洗衣服,而黑色的衣服晾干之后上面就会结一块一块的白渍,是水里的盐分太重了。
在生活中,连水都困难,更不要提其他的了。我记得我母亲说,最开始他们是没有收入的,生活主要是靠政府的补贴,常书鸿先生会拿着政府给的一点黄金到县城里面去兑换粮食。但本身西北地区的饮食习惯和四川的差异就很大,加上当时条件又不好,一日仅有两餐白水煮面条和清汤白菜、萝卜,维持着最低的生命要求,长期没有充足的营养摄入,她和那些一起去工作的同学们的身体素质都渐渐不好了。当时,进入洞窟是要爬蜈蚣梯的。所谓的蜈蚣梯,就是一根粗粗的木头,中间插着像擀面杖一样的木棍组成的梯子,要从这样的梯子爬上去,又没有护栏,本身是很危险的事。大家一旦进窟临摹,就一天都不愿意再下来,而这样的工作强度,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是不行的。到了后来生活困难的那段时期,吃饭成了大事、难事,基础的生活都很难得到保障,时间一久难免会生病,研究所里不少同志都到了不能工作的地步。但莫高窟的临摹和记录是在与自然争分夺秒,窟里的临摹工作不能没有人继续。于是常书鸿先生想了一个办法,带领所里的全体员工在莫高窟前做早操,让大家能够强身健体,把紧迫的事业继续下去。生活虽然艰苦,但他们的精神总是那么的饱满、乐观,在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中,充满了创造的活力。
常书鸿先生带领敦煌艺术研究所的职员们在窟前做广播体操
他们那时候的莫高窟,远远不是我们今天所见的这样规整,窟前塌毁的栈道还没有修整好,危崖上的流沙像瀑布一样簌簌飘飞,还有不少洞窟被掩埋在流沙之下,面壁临摹的工作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的。洞窟里当然是没有电,最初的时候都是用蜡烛来照明,但是蜡烛燃烧会飘出一股青烟,画完以后鼻子里都是黑的,不仅是熏人,更严重的是会对壁画的画面造成影响。临摹的工作是为了保护和传承敦煌的艺术,那当然不能让它再受到损害,所以大家都不赞成用蜡烛。然后就改用灯芯草来点油灯,这种灯照明的范围很小,可以说是萤烛末光,只有眼前那一小块的地方是亮的,临摹的人也就只能一点一点地看,再一点一点地画。再后来,在我的记忆中,汽灯是用得比较多的一种灯,这种灯看起来和马灯差不多,也是装煤油的,但用之前要向里面打气。汽灯的密封性很好,不会飘出烟气来污染画面,发出的光也很亮,比前两种照明方式都要合适。
虽然窟里没什么光照,但其实莫高窟外的阳光一直是很灿烂的,天天都是大好的日头,所以我父母他们那些知识分子们就在想,怎么能充分开发一下现有的自然条件,用太阳光来给洞窟照明。最后,他们果然想到了很好的办法,就是用玻璃反光镜把太阳光引到窟里,能自然地照亮一大片壁画,而且既不会污染洞窟又能够节约资源。但是这种好方法也是有局限性的,一天中太阳角度合适的时间也就是那么几个小时,其他时候还是要靠灯光来照明。仅仅是为了照明这一个问题,老一辈的敦煌人就用过这么多的方法,经过了几十年,一直到80年代初,莫高窟才来了个电工,给装上了一个发电机,此后窟里才有了电灯照明。
研究员们在窟内临摹壁画
我是1952年出生在敦煌的,也是那一辈奔赴莫高窟的知识青年们在那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常书鸿先生亲自给我起了名字,叫敦宇。两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进洞窟了,那时我父母都在窟里工作,没时间看顾我,因此我从会自己走路的时候就跑进洞窟看他们画画。我父亲原本是跟着一位比利时的老师学画油画的,来了莫高窟后转为临摹中国画,常书鸿先生和他说不要放下自己的本行,他就经常跟着常先生一起到洞窟上面去采风,画九层楼和洞窟外景的油画。我在4岁的时候就做了他们的跟屁虫,常书鸿先生害怕我打搅他们画画,就用他的大头皮靴子在湿湿的沙地里面一抹,抹出一块平整的地面,然后给我捡一根榆树枝作画笔,和我说,你看我和你爸在画古汉桥,你也来试试,看能画出多少。结果画完以后他们一看,我的"作品"也是有模有样,桥上的廊檐,桥下的方砖,入口的梯子,都像是个古建筑的样式。
后来常书鸿先生就和我父亲说,你这个姑娘写生写得多好,将来是要让她学画画的。我父亲也觉得我有速写的能力,以后就好好地画画,把他的艺术事业继承下去。所以我从小就在敦煌莫高窟看着他们临摹、复原、写生,我自己也在一边画画。那时候我们有一批小伙伴,都没有正式的学校上课,一直到我8岁的时候,段文杰先生的太太来了莫高窟,我们才有了老师统一看顾,就是照片里的龙时英老师。当时,我们一伙小朋友到洞窟里去玩耍,看见那些鬼神的塑像,其他的小伙伴都觉得有些恐怖,但我从来没有被吓到过。因为我的父母一直和我说,他们研究的是"人的敦煌",这些塑像都是古代匠人们用泥巴做的,透过它的造型、色彩和工艺,我们可以去研究古代敦煌的艺术流变和文化传承,哪怕塑像的嘴里能吐出一根蛇来,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1959年夏天拍摄于敦煌莫高窟,后排:龙时英,中排:右1.王述凡、右2.窦敦德、右3.常嘉皋、右4.周玉兰、右5.霍秀丽、右6.朱正莲,前排:右1.孙毅华、右1.孙毅华、右2.李宏、右3.史敦宇、右4.周家生、右5.霍秀峰。
洞窟里的色彩和形象,就这样在我心里扎下了根,从河滩上的一根榆树枝开始,一画就是一辈子。在父母辈的影响下,我一直沉浸在敦煌壁画的复原工作中,做了几十年的美术教师,培养了很多对敦煌艺术感兴趣的学生,他们投身于各行各业,在不同的领域里为敦煌艺术的传播贡献力量。我的父母长眠于莫高窟前,我也已经年逾古稀,但敦煌艺术的保护、研究和弘扬,是没有尽头的事业。借助复原作品整理和出版的机会,我非常高兴能够向更多的读者展现敦煌的美,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孩子们,你们是敦煌艺术传承和延续的希望。我想,让更多的人欣赏敦煌、读懂敦煌,这就是复原壁画的美育意义之所在。
虽然这些年来,我辗转在兰州、北京、上海等地居住,但敦煌一直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敦煌的水土养育了我,莫高窟的文化氛围塑造了我,那些瑰丽绚烂的壁画彩绘,生动神异的石窟故事,永远留存在我的画布上,成为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部分,因此我也一直认定,我的家,就在敦煌。
书内精彩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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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敦宇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