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深秋,我站在新兵连的操场上,手心里攥着那份皱巴巴的档案,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眼前的少年歪戴着帽子,迷彩服领口敞着,嘴里还叼着半截草茎。连长把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这兵分到你班上,是旅里硬塞下来的‘关系户’,听说他爹是地方上的局长……”话没说完,那小子突然冲着队列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见过活人?”我后槽牙咬得发酸,太阳穴一阵阵抽痛——这哪是兵,分明是个祖宗。


新兵下连第一天,他就给了我个“下马威”。半夜两点查铺,他床位上鼓着个人形被子,掀开一看,塞的全是报纸。我在厕所逮到他时,他正蹲在窗台上抽烟,火星子在黑夜里一明一灭。“班代,来一根?”他嬉皮笑脸地递烟,迷彩裤口袋里露出半截武侠小说。那周的训练标兵红旗,我们班整整三个月没再摸到边。

最要命的是那张嘴。队列训练时他学我喊口令的方言,战术课上非要论证“匍匐前进不如滚地龙实用”。有次全连集合,政委在台上讲话,他在底下嘀咕:“这话我爹开会常说,接下来该说‘狠抓落实’了。”话音未落,台上果然传来“要狠抓落实”四个字,后排几个兵憋笑憋得浑身发抖。当晚我就被指导员叫去,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头映着他铁青的脸:“你们班再出幺蛾子,年底集体取消探亲假!”


但我总觉得这混小子眼里有团火。那次野外拉练突遇暴雨,全连被困在山坳里。当大家忙着给电台套防水布时,他窜到高处扯开嗓子喊:“东北坡有断崖,积水马上要冲下来!”我们刚撤到安全地带,裹着泥石流的山洪就淹没了原来的营地。后来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满不在乎地踢着石子:“小时候跟地质队爹妈在野外出过事,这点动静都听不出来白混了。”

转机出现在半年后的对抗演习。蓝军特战队摸到指挥所附近时,警报器突然失灵。眼看对方就要得手,指挥车顶棚“哐当”一声巨响——那小子不知从哪弄来两个铁皮桶,抡圆了往车顶砸,扯着脖子喊:“敌袭!东南五十米灌木丛!”全连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后来政委拍着他肩膀说“反应机敏”时,我分明看见他后脖颈上被铁皮划出的血道子。

没想到三个月后的一纸调令,让所有故事转了弯。那天我正在整理内务,指导员神秘兮兮地把我拽到仓库后面:“你家那个活阎王,被政委点名要去做公务员了!”我手里的脸盆“咣当”掉在地上,说不清是欣慰还是酸涩。看着他拎着行李钻进吉普车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他临走前塞给我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班代,指挥所墙根第三块砖下,给你留了包红塔山。”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明明带着班拿了年度先进,评功评奖时却总被压下一头。有次去机关楼送材料,隔着虚掩的门听见政委的声音:“那个谁……带兵方式是不是太粗放了?”另个声音谄笑着接话:“就是您现在的公务员原先的班长,听说把好苗子都耽误了……”我站在走廊里,冬日的穿堂风灌进领口,脊梁骨上的汗结成冰碴。

春节前夜,我蹲在连队库房修暖气片,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调侃:“班代这手艺,转业能开维修铺啊。”回头看见他裹着崭新的大衣,胸前的党员徽章亮得刺眼。我攥着管钳站起身,他却不躲不闪,从兜里掏出个信封:“政委让我送来的,您老家来的挂号信。”擦肩而过时,他声音突然压得极低:“东墙爬山虎后面,有您要的东西。”

那天我在寒风里站了半小时,终于抖着手扒开枯藤。砖缝里塞着个防水袋,里面是半本皱巴巴的笔记本。当看到“3月15日,王班长私自给战士垫医药费”“5月22日,替岗哨站夜岗”这些记录时,我头皮猛地炸开——这分明是政委的工作笔记!最后一页贴着张便签纸,熟悉的狗爬字写着:“他们要看您犯错,我偏记您怎么当人。”

第二年开春,我被破格提拔为副连长。宣布命令那天,政委特意多看了我两眼:“带兵嘛,既要严管更要厚爱。”后来才知道,那小子把我这些年给战士家里寄钱、替退伍兵跑工作的琐碎事,攒成二十页报告摆在了政委案头。如今他已是旅党委秘书,有次酒过三巡,他凑过来嘿嘿一笑:“当年往您茶杯里撒盐,害您在全连面前喷水,这事能写进回忆录不?”


二十年后战友聚会,有人提起那个曾经搅得全连鸡飞狗跳的刺头兵,如今正戴着大校衔在某军校讲课。我抿着白酒没说话,指尖摩挲着手机壳里泛黄的纸条——那是他当公务员第二年,随新年贺卡寄来的:“班代,当年您没收那包烟,现在能抽了。但少抽点,肺要紧。”

(经历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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