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才十八岁,是第二年的兵,军衔下士。

特种侦察这个专业有一年两度的外出集训,以便适应各种不同的地形环境,比如山地、雨林、雪地、沙漠等,一般都会安排在每年的三四五月和八九十月。

这年的春季集训地是在云南某处边境,训练科目是热带雨林。

具体在哪个位置,我现在也不清楚,因为那时没有GPS,当然我也没特意打听过。

在三个月的集训临近结束时的一天早上,临时教导员突然给我们开会通报说,现在有一个“光荣的任务”:边防武警与一个疑似大型跨国贩毒武装交了火,吃了大亏,到我们营地求援来了。教导员鼓励同志们报名参战。

上世纪九十年代,武警部队与其他各兵种之间关系都不太好,私下里经常会有各种小摩擦。我们陆军野战部队有一个顺口溜,很能说明问题:陆军土、海军洋(津贴高),武警个个大LM。

武警的军容风纪不好,一向都很被野战部队看不起,现在居然到我们陆军的营地来求援,这当然让我们的“干部”都很有面子。

前来求援的警官称,对方大约有六七十号人,可能多是特战出身的老兵,枪打得很“邪乎”……

营长很是不屑一顾。以前我一直都以为,营长的不屑是源于他对下属的军事素养的自信。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而且还错得相当离谱。

教导员做完动员后,各连就迅速回去挑人,我们营要准备组织一个加强连的兵力顶上去,营长的要求是“务必要打得漂亮”“打出特战队员的威风”……

在部队,任何一个战斗单位里编号排名第一的小单位都是王牌:就算是我们这个临时组建的集训营也一样如此。比如,我们所在的连队是一连、我们排是一排、我们班又是一班——王牌中的王牌,肯定都要上。

班长随即就写了请战书,然后组织全班人员签上名。我们都非常激动,因为这种往往在电影中才能出现的“报效”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所以我们都热血澎湃、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不出意外,我们班、我们排全体都上。

干部们的动作很快:接到通知才不过几分钟,指导员就带着宣传干事来到了我们班。先是给我们每人照了一张大头像——黑白的(如果万一“壮烈”了,登报要用);又一人给了一个信封和一摞信纸,让我们给家里留封信……

我傻眼了。

其实那会儿,我们全班的战士可能都傻了!

男孩(我始终认为,结婚前如果没有见过血,其实都不能算“男人”)往往都很是热衷于打仗,却从来不会觉得,真打起来的话,自己才是最有可能“壮烈”或者“光荣”的那一个。因为在男孩的认知里,往往总觉得打仗就跟平时打靶子一样干净利落,或者跟神剧里的冲锋一样,诗意盎然。

直到拿起遗书,全班十个人(班长出去开会了)都沉默了好大一会……

无奈,军前无戏言。到这份儿上了,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真上去了还未必一定会“壮烈”,但反悔却肯定有军事法庭等着!

我们咬着牙、翕动着鼻子把遗书写了,然后机械地去领枪械弹药、集合、上车、进入阵地……一路无话。

那是真正的无话可说,战友们之间,已经无趣到连看别人一眼的意识都没有。

对方已经被武警包围了。只不过武警的野战水平毕竟太不专业,所以一直不敢强攻,以避免出现大的伤亡。但是,毕竟将近一个大队在这,人多火力又猛,对方的好几次突围都被打回去了。

阵地交接很顺利,这说明我们平时的训练还是有成效的。

我的专业是狙击手。在突击手和机枪手佯攻的火力掩护下,我和副狙击手(观察手)迅速进入了角色、然后搭建好狙击阵地,接着开始寻找目标。不用说,首选目标当然就是对方的狙击手和火箭手。

我俩的运气相当好,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对方的一个狙击手,可惜是个女的。我在瞄准镜里看得非常清楚,她长得非常漂亮,很像《北京人在纽约》里的演员王姫。不过,她看起来要比王姬黑一些,戴上钢盔再加上一身的迷彩,也显得更野性。



那时,她同样在到处找我,这说明她也相当专业。当然,她找到我的机会,在理论上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因为是在客场作战,所以她的掩体搭设得相当简陋,很快她就进入了我的最佳射击角度。但此时,我的手指却已经开始发麻、僵硬……好几次准备去扣动扳机时,却都自己缩回去了。

毕竟,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靶场上干瘪的靶子……我的心里有一个鹰派和一个鸽派,一直在激烈地争吵,当时鸽派占了绝对的上风!

我的余光里,身边的助手、那个经常喊我新兵蛋子的货,却比我更没出息:他一直在盯着我扣扳机的右手打哆嗦,我的手指每一次弯曲,都换来他的一次闭眼……

战场上是容不得你丝毫犹豫的:随着排长下了突击信号,突击手的冲锋枪先响了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战友,前胸冒出了好几个血花……然后,我的脑袋里顿时就出现了一片空白……

我已经不知道是怎么发现对面的女同行开始做瞄准动作的,但我知道一旦她的手指扣下去,那便一定会有一个战友直接倒下……我也忘了自己是怎么重新瞄准、扣动的扳机,我的视线中只有一个画面:

她的眉心突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黑洞,她的头盖骨对于7.62毫米子弹的冲击力毫无阻碍作用,她因为瞄准而本已略微伏低的头颅,就像突然失去弹簧支撑一样,一下埋在了草里,她的后脑壳整个被掀开,溅出来的是红色的血、白色的脑浆、黑色的头发,飞得老高……

一股热流忽然顺着我的大腿流下、我的裤子湿了。

这是真的,我很没出息,尿了一裤子!

不管是做什么,哪怕是杀人,其实也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事……真的,虽然这么说看起来很没人性,但实际上也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没有什么比自己人的血,更让人眼红的!

他们不死,我就得死……

我又打掉了两个狙击手、两个突击手,打掉了对方的头目和一个机枪手。如果当时有镜子,我也许能看到自己的眼珠,是血红血红的。

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我可能已经失去了理智。这便导致我们已经多时没有进行转移的阵地暴露了:因为我的耳朵里,已经听见了火箭弹的啸叫……

我判断它没打正,只要滚动到旁边预先做好的战术坑里就没事了。

很不幸的是,身边的战友——我的副狙击手判断错了方向——他翻身就要滚向炮弹的落点方向。

我都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快的反应、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就把他拽进了坑,并且翻身把他护到了身下,只不过还是慢了一点点……

就慢了这差不多几微秒的时间,我的半边腿肚子便被弹片来了一下,削掉了;很幸运的是,弹片只打中了我的小腿、还基本还没碰断骨头,只有豆粒大的一个小碎片撞进了迎面骨。

当然,更为幸运的是,那块大的弹片如果角度再往上一点,可能就将我给送进宫里了(战友打趣);更更幸运的是,头胸腹部连皮也没擦破……

战后,他们说我是英雄。我说我不是、其实我吓尿了裤子;他们让我回忆“战友情”和“某某精神”,我说我压根没想那么多,就是怕死罢了;他们让我脑海里回忆起很多英雄人物,我说那会我的脑袋里一团浆糊,连我妈都没想起来……

我这么不配合宣传、没有团队精神、没有集体荣誉感……这让他们很无趣。然后,眼看到手的二等功就这样泡了汤,最后只拿了个三等功。

其实我倒无所谓。牺牲的那两个战友,即便给他们一等功又如何?能活过来吗?重伤致残的那两个战友,他们的下半生又该如何生活?他们都同我一样年轻。

而且,我还亲手打掉了那么多的人。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狙击手居然还是个孕妇,我为此做过好几年的噩梦……即便后来好多年,每在电视上看到王姬,我都果断换台……



再后来,我知道了营长教导员都是在后方指挥所里“指挥”整个过程的。我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战前表现得那么不屑一顾、那么云淡风轻了……

即便我们全军覆没,他们也最多就是个处分、降职罢了。

一个营数百人的兵力,这才是他们的底气。

事实上,我经历过的这场战斗,还远远算不上战争,只不过是小规模的武装冲突而已。

很多人都不可能体会到,一旦战斗打响,对于双方的士兵来说,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

真正的战争,说到底也不过是政客与政客之间为了种种利益和某种声誉而发动的残酷游戏而已。而为这场游戏买单的,却一定都只是彼此的平民……

所以古人说,兵者,凶器也。一将功成万骨枯。

曾有一位叫喊着要捐全家一个月、半年工资的女“老师”,我都不知道她意念中的“敌人”如何伤害过她,才会怀有如此的仇恨。

但我知道她只不过是对自己不用上战场,有着充足的自信罢了。

某年,我妈看电视说,那个啥太猖狂了,看来应该和他们再打一场……

我说,妈你想过没有?真打起来,你俩儿子可都当过兵,很有可能再被征上去的……

我妈当然不傻:“也是,咱小老百姓管恁多干嘛……”

那个老师比我妈聪明得多,她的视频从头到尾只说“捐款”(还只是不疼不痒的几个月工资),却绝口不提她家适龄参军的人员上战场的问题,而是寄希望于拿她家那点小钱买炮灰……

这位老师的确是作了很好的一个表率:他们都是在最安全的地方、用最安全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大无畏精神”。

试想,有如此“老师”,你能指望他们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来?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电影《特洛伊》里面,特洛伊老国王说,要为了小儿子奋战一千次。大儿子直接怼他,说:“原谅我,父亲,因为上去打仗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才敢这么说。”

来源:蓝色的静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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