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伦敦政经学院讨论课上那些久违的烟雾,一瞬间唤醒了人们强烈的求知欲,这是现代世界文化自觉的一种新追求。
原文 :《酒吧里的人类学讲座》
作者 |中国人民大学 赵旭东
图片 |网络
前段时间,人民大学出版社的编辑邀请我参加对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名著《忧郁的热带》一书进行公共性的解读,还补充说会在一座酒吧里举行,她特别强调,这是一种现在十分流行的年轻人讨论学术的方式。
做文明的“修补匠”
我私下里认为,接受这种学术发表的邀请,也算是一次传播学术思想的新尝试吧。这是在跟新的生活方式产生实际的关联,甚至不妨借此去打破那种学院式的、课堂式的,以及书斋式的相对沉闷的单向度的交流、讨论和对话的机会。同时我觉得,这也应当属于一次真正的人类学在当下的“冒险”。早期的人类学都会具有一种第一次前往、体验以及描记的冒险性,而随着现代性的高度普及,这种寻求冒险的味道在渐渐丧失,所关心的问题也日益碎片化地成为人们家长里短的熟人故事了。要知道,《忧郁的热带》这本人类学的经典之作从头到尾都是充满着这种人类学的冒险性的,不论是在事件发生的场景上还是思想的超越性上。
很显然,在这样一个世界性文化大转型时代里,这类新现象是值得去亲临现场体验的,它可能是打破固化联系从而进行知识创造的契机。否则,曾经以文化冒险为己任的人类学或许就会真正走向一个死胡同,而这恐怕也是我乐于接受这次讲座邀请的初衷所在,更多地反映出我对人类学的个人认知和全部的认同。
至于为什么要选“食人族”这个题目来讲,是和编辑及承办方反复商量出来的一个结果。我原来设定的题目,其核心是关注于列维-斯特劳斯在书中所固有的一条文明问题讨论与反思的主线,当然“食人族”显然是其中的一个很值得关注的对象,而且,或许这个“食人族”话题对于现在的年轻人群体而言更具有一种新鲜的刺激,有很多人恐怕也只在游戏中见到过“食人族”的存在,而没有真正民族志描述的阅读体验。所以编辑和承办方最后就选定了“从‘食人族’到现代人:原始部落中的文明镜像”这个题目。但这本书在我看来,其根本上还是在讨论跨文明的人类文明及其未来走向的问题,是一种在文化接触下而有的文明冲突,这又很自然地跟今日世界所谓文明冲突的问题意识直接对接上了。
因此,讲座叙述的主线还是人类文明究竟何去何从,实际关注的乃是文明发展的未来路径选择差异的问题。列维-斯特劳斯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就是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卢梭,他曾经毫无隐藏地指出,如果可能,他的这本《忧郁的热带》一书全部都是题献给卢梭的。了解人类学史的人都清楚,卢梭有个闻名遐迩的“高贵的野蛮人”的观念,而那显然是为今天世界文明发展的诸多负面形象作出的一种不遗余力的自我修补,甚至就像列维-斯特劳斯在他另一本同样著名的《野性的思维》一书中所津津乐道的那位自身带着野性思维的“修补匠”一般,原始人的全部作为,或许真正可以充满教益地去用来修补乃至弥补今日文明世界因为遭受到了自我制造的文明的强烈撞击所遗留下来的一份沉重的暗影或缺陷。
相互越界的和谐
北京三里屯酒吧云集。恰逢周末,除了堵车的不悦,真正可以感觉到在这里暗夜的躁动与欢快,站在街边一眼望去,人声鼎沸、灯红酒绿。只是,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处酒吧空间可以让人们能够随意坐下来静静地品酒听讲座,并且有趣的是,调酒师所调配出来的酒都是巧用了列维-斯特劳斯的著述命名的,包括《忧郁的热带》《神话与意义》,以及《野性的思维》之类。这样一种把酒品读的具身性体验,无意之中将安静的读书生活与世俗的休闲生活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在不声不响之中实现了相互越界的和谐。
在英伦客居并读过书的费孝通曾经讲到过,英国伦敦政经学院人类学系席明纳讨论课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那时在课上,老师们都会旁若无人地抽着烟斗,学生们则参差其中,坐定闻烟,那样的环境真可谓是烟雾缭绕,而所谓的一种学问,恰恰也就是在这一情状下不断地被熏陶出来的。我在21世纪初曾专访此地,但那种会议讨论室里烟雾弥漫的状况已经不见了,遍布世界的禁烟文明把众多烟客挤到大街上的某一个角落去了。从某种角度上说,那里曾经有过的美酒、咖啡、茶叶及香烟等都可谓是能够轻松地去制造出一种学术思考氛围的有效媒介吧。
那场讲座,我在台上讲了一个多小时,随后提问的人接连不断。我自己感觉也很兴奋,深刻领会到了学术的成长绝不应是一言堂的说教,而是要在不断互动中的思想交流。我观察到这些乐于来酒吧听讲座的人,他们是真的想去了解人类学究竟是什么,甚至想借人类学去清楚了解一个人的人生可以真正依傍的道路选择,而这种姿态和我熟悉的教室里的那种沉寂或者肃静形成了迥异的对比。很显然,这种酒吧学术的效果十分吸引人,它不仅是形式上新鲜的存在,而且是人们真正自愿地参与的,没有任何课堂纪律的驱迫,更多的是在人类学知识上的探险。它不存在一种标准化知识灌输的问题,更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的表达,而是提供了一处可供讨论的场所。这或许就是年轻人新的理解学问存在意义的行动和实践方式,同时又不期而遇地跟传统知识交流的形态接上了头,就像伦敦政经学院讨论课上那些久违的烟雾,一瞬间唤醒了人们强烈的求知欲,这是现代世界文化自觉的一种新追求。一旦理解到这一点,那么,也就可以更清晰地理解为何酒吧学术讲座纷纷涌现,成为当下年轻人一种流行的生活方式了。
新的市井文化标杆
很显然,就学术交流这件事本身而言,真正需要的是一种自由自在、轻松自如,甚至无拘无束的存在状态,而酒吧里的现场性交流也无形之中提供了一种自然存在的氛围。而最初带来现代性发生的西方世界,其关键性的启蒙时代里的思想勃发,也离不开其时浓郁的“沙龙”氛围,可以用来聚会的酒吧或许也是其中的一个选择吧。
各种形式的思想意识相互融合碰撞在今天这个大众参与的时代里已然愈发不可避免。年轻人似乎因此而重新获得了自我认同上的启蒙机会,可以选择性地去寻求一处地点,一个“诗和远方”,一个更大的存在空间,可以随意地去想,随意地去谈,也可以随意地去品,这恐怕是酒吧文化在今天中国的诸多城市中被重新发现的转型契机。
也许,在刻板印象中,曾经的书店是一处购书之所,但这种淘书之乐逐渐被网络虚拟空间所替代;而所谓的酒吧,曾经属于人们想象中的城市中产阶级的娱乐休闲之地,却在今天的生活中体现出那种面对面交流的不可替代性。年轻人开始有机会也有条件把书本的学习和新知的追求搬到酒吧或者咖啡店中,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够在这里聚集,在这里讨论前沿问题、交流深层思想。这样一种无意识的冲动一下子成就了新的市井文化的标杆。
尽管学术的性质必然或者根本上是严肃的,但一种新颖的问题意识未必要在纯粹严肃或拘谨的状态下获得,实际情况甚至可能正相反,如果社会能够给人提供更多宽松的公共空间,人们的思想意识和创造性的火花或许能与维苏威火山爆发一样热烈。因此,我们对于一些新的现象不应该心怀不满或排斥,而是要去积极地面对和拥抱,这才可能是人的未来和归属的所在。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51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潘 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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